第58章 怒血溅残垣

就在耿仲明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与自省中,心神激荡之际,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辽东口音的嬉笑怒骂声,伴随着金属甲叶碰撞的哗啦声,从不远处的一片断墙后传了过来。

“他娘的,这破岛鸟不拉屎,连根值钱的毛都找不到!上头让咱们巡个屁逻!”

“嘿,你小子懂个卵!王爷……哦不,是靖南王爷,他老人家可是在这岛上发迹的!听说他这次特意回来看看,咱们在这守着,万一撞上点啥‘念想’,说不定王爷一高兴,赏咱们几两银子呢?”

“呸!什么狗屁念想!不就是一堆破石头烂木头?听说这岛上以前有个庙,供的是那个被袁督师砍了脑袋的毛文龙?啧啧,一个反贼头子,也配立庙?”

“可不嘛!活该被朝廷……哦,被大清天兵铲平了!骨头渣子都喂鱼了吧?哈哈……”

“嘿嘿,要我说,那毛文龙就是个不识抬举的土鳖!活该!还有那些跟着他的,都是些没脑子的丘八!死了活该!哪像咱们王爷,识时务,如今封王拜将,多威风!这才是聪明人!”

“小声点!别让王爷的人听见……”

“听见怕啥?老子说的不是实话?王爷现在是大清的王爷,难道还念着前明的反贼不成?要念着,那不成……”

污言秽语,如同淬毒的钢针,毫无遮拦地刺入耿仲明的耳中,更深深扎进他此刻最脆弱、最痛楚的心底!尤其是那句“毛文龙就是个不识抬举的土鳖”、“活该”、“骨头渣子都喂鱼了”,还有那句“没脑子的丘八”、“死了活该”!

轰——!

一股无法抑制的、混合着滔天怒火、刻骨耻辱和被戳穿心事的狂暴戾气,如同火山熔岩般瞬间冲垮了耿仲明所有的理智堤坝!他眼中最后一丝悲悯和自省瞬间被猩红的杀意取代!

“放肆——!!!”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震得断壁上的浮尘簌簌落下!耿仲明猛地转身,豹眼圆睁,血灌瞳仁,额头上青筋暴起,如同一条条狰狞的蚯蚓!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择人而噬的恐怖气息!

那几个正靠在断墙后偷懒嚼舌根的清军小卒,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杀气的怒吼吓得魂飞魄散!他们惊恐地转过头,当看清站在荒草丛中,脸色铁青、眼神如刀的正是靖南王耿仲明本人时,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腿肚子转筋,“噗通”、“噗通”全都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王……王爷饶命!”

“小的该死!小的胡说八道!”

“王爷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

为首的什长更是吓得语无伦次,裤裆都湿了一片:“王爷……小的……小的们是……是镶白旗……甲喇额真……派……派来巡……巡逻的……不是有意……”

“镶白旗?”耿仲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辽东腔调,“多尔衮的狗?”他一步踏前,沉重的战靴踏在瓦砾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他根本没听清对方后面的话,也不需要听!他此刻只想杀人!用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宣泄心中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怒火和痛苦!

韩铁手和两名亲兵早已拔出兵刃,迅速上前,呈扇形隐隐将那几名吓瘫的清军围住,眼神同样冰冷。他们心中的怒火不亚于王爷。

“王爷!王爷息怒!”韩铁手还是试图劝谏,他知道王爷此刻暴怒杀人,后患无穷,“这几个狗东西,交给奴才处置便是!莫脏了您的手!”

耿仲明充耳不闻。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刚才骂毛文龙骂得最凶的年轻小卒身上。那小卒吓得浑身筛糠,涕泪横流,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耿仲明动了!

动作快如鬼魅!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拔刀的!只见一道凄厉如冷月的寒光骤然亮起,撕裂了昏沉的天色!

“呛啷——!”

刀鸣声尖锐刺耳!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

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

“呃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戛然而止!

那名年轻小卒的头颅,如同一个被重锤砸烂的西瓜,在耿仲明那饱含无边怒火的狂暴一刀下,从肩膀斜斜向上,被整个劈开!红的鲜血、白的脑浆、碎裂的骨茬,混合着刀光,猛地迸溅开来!无头的尸体在原地僵立了一瞬,才带着喷泉般的血柱,重重地栽倒在地!

血腥味瞬间浓烈地弥漫开来!

剩下的几个清军,包括那个什长,目睹这地狱般的一幕,吓得魂飞天外!有人直接白眼一翻,昏死过去。还有人裤裆里再次涌出热流,发出绝望的呜咽。

耿仲明手中的“断浪”宝刀,刀尖斜指地面,粘稠的鲜血和脑浆顺着雪亮的刀身缓缓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砸出一个个暗红的小坑。他看都没看地上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地狱恶鬼般,缓缓扫向剩下那几个瘫软在地、抖若筛糠的“镶白旗”兵丁。

他缓缓抬起滴血的刀,指向那个吓得失禁的什长,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刮过冰面,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杀意:

“你,刚才说……‘活该’?”

归舟载寒霜

那什长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看着耿仲明滴血的刀尖指向自己,裤裆里又是一阵湿热,腥臊味混着血腥气,令人作呕。他喉咙里咯咯作响,想求饶,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牙齿疯狂打颤的“咯咯”声。

就在耿仲明眼中凶光再盛,杀意即将再次爆发之际,韩铁手猛地一个箭步上前,单膝跪地,用身体半挡在耿仲明和那几个吓瘫的清军之间,沉声疾呼:

“王爷!请息雷霆之怒!此等狂悖之徒,死不足惜!然此乃镶白旗巡哨,若尽数诛戮于此,恐授人以柄!多尔衮摄政王正愁找不到王爷的把柄!王爷三思啊!”

韩铁手的声音洪亮而急切,如同惊雷炸响在耿仲明被怒火和杀意填满的脑海。他提到了“多尔衮”,提到了“把柄”,如同一盆冰冷刺骨的海水,兜头浇下!

耿仲明握刀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刀尖上的血珠被甩落几滴。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韩铁手,又缓缓移向那几个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清军,最后,落在地上那具头颅被劈开、死状极惨的尸体上。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暴戾过后的虚脱、清醒带来的冰冷以及更深沉绝望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是啊,杀光他们容易。然后呢?镶白旗的人死在自己“故地重游”的皮岛上,死在自己刀下……多尔衮那个阴鸷狠辣的摄政王,会怎么想?会怎么做?他正愁找不到借口削藩、夺权!自己刚刚在江南镇压抗清义军,手中沾满了南明忠臣义士的鲜血,屁股还没坐稳,就因为几个小卒辱骂毛文龙而大开杀戒……传到北京,传到顺治小皇帝和多尔衮耳朵里,会是什么后果?

“藏匿逃人”的弹劾风声还在耳边萦绕……这岂不是将天大的把柄亲手送给政敌?

耿仲明眼中的血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寒。他胸口那块紧贴着的石碑残片,此刻冰凉得如同万载寒冰,提醒着他现实的冰冷与残酷。

“嗬……”又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喘息。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滴血的“断浪”宝刀,一寸寸插回鲨鱼皮刀鞘。动作僵硬而缓慢,仿佛那把刀有千钧之重。

韩铁手见状,心中大石稍落,立刻对身后两名亲兵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立刻上前,如同拖死狗一般,将那个吓昏的和那个失禁的什长拖到一边。韩铁手则走到剩下两个还能喘气的清军面前,眼神如刀,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听着!刚才这个狂徒,目无尊上,口出狂言,诋毁朝廷(指大清)功臣(指耿仲明),已被王爷就地正法!尔等亲眼所见,可是实情?!”

那两个清军早已吓破了胆,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知道拼命磕头,语无伦次地哭喊: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

“他该死!他该死!王爷杀得好!”

“小的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韩铁手冷哼一声:“哼!算你们识相!今日之事,若敢泄露半句……”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短柄狼牙棒,重重砸在旁边一块半人高的断石上!

“轰!”碎石飞溅!

“……犹如此石!诛灭九族!”韩铁手的声音如同地狱判官。

“不敢!不敢!小的们打死也不敢说!”两人磕头如捣蒜,额头都磕出血来。

韩铁手不再看他们,转身回到耿仲明身边。耿仲明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那血腥的场面,面朝大海。海风吹动他玄色大氅的下摆,猎猎作响。夕阳的余晖终于艰难地撕开厚重的云层,将一片残红涂抹在他身上,也涂抹在脚下这片死寂的废墟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更添悲壮与苍凉。那只寒鸮不知何时又飞了回来,落在远处更高的断崖上,发出悠长而凄厉的“咕——咕咕——”声,像是在为这片被遗忘的土地唱着挽歌。

韩铁手低声道:“王爷,此地血腥气太重,不宜久留。镶白旗的巡逻队可能不止这一波。咱们……该回船了。”

耿仲明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被荒草彻底覆盖的忠烈祠旧址,又看了一眼天边那抹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残阳。胸口的石碑残片依旧冰冷坚硬。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岩石般的冷硬和深潭般的沉寂。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最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彻底熄灭了。

“走。”一个字,冰冷,没有一丝波澜。

他迈开步子,踏过沾染了鲜血的焦土,踏过同伴和敌人的尸骸(历史的),踏过自己破碎的过往,头也不回地向岸边走去。步伐沉重而坚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命运的荆棘之上。韩铁手和亲兵们紧随其后,警惕地护卫着。

海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枯草和灰烬,打着旋儿,发出呜咽。那只寒鸮的啼鸣,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中,显得越发清晰和凄凉,如同为这个时代,也为耿仲明自己,敲响的丧钟。

小艇载着沉默的靖南王,离开了皮岛。荒凉的废墟、那具无头的尸体、以及那深入骨髓的寒意,都被留在了身后,渐渐融入无边的黑暗。战舰起锚,驶向波涛汹涌的大海,也驶向更加叵测、凶险的未来。船舱内,耿仲明独坐灯下,从怀中掏出那块冰冷的石碑残片,手指一遍遍摩挲着上面模糊的“毛”字和“魂”字,久久不语。灯影摇曳,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冰冷的舱壁上,如同一个被困在铁血藩篱中的、挣扎不休的幽魂。

寒鸮的啼声,仿佛穿越了海风,依旧在他耳边萦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