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大门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和杀机。耿仲明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周文渊、韩铁手等人围上来,皆是一脸劫后余生的惊悸。
“王爷……”韩铁手看着门槛上那道深深的刀痕,眼中怒火燃烧。
耿仲明摆摆手,声音沙哑疲惫:“什么都别说……加强戒备……让兄弟们……都警醒着点……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盛京城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皇太极的梓宫停放在崇政殿,八旗旗主、诸王贝勒、满汉重臣齐聚,表面上是商议丧仪,实则是围绕皇位继承展开着惊心动魄的暗战与博弈。
崇政殿内,庄严肃穆的哀乐掩盖不住空气中弥漫的无形硝烟。白幡飘动,烛影摇曳,映照着每一张或悲戚、或凝重、或焦灼、或深藏野心的脸。
以索尼、鳌拜为首的两黄旗大臣,佩剑上殿(这是皇太极给予的特权),态度强硬,声称“先帝有皇子在,必立其一”,力挺肃亲王豪格。豪格本人一身素服,立于前列,身材魁梧,面色阴沉,虽极力保持肃穆,但眼中燃烧的野心和面对多尔衮时毫不掩饰的敌意,昭然若揭。
另一边,多铎、阿济格(多尔衮另一同母弟)则公然支持睿亲王多尔衮。多尔衮一身素白,立于群臣之首,面容沉静如水,眼神深邃难测。他没有豪格那般外露的锋芒,但那份沉稳的气度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威势,却更让人心悸。他并未直接表态,但两白旗将领已多次在殿外鼓噪,声称“国基未稳,当立长君贤王”,矛头直指多尔衮。
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等较为持重的宗室元老,则居中调停,试图寻找平衡点,避免八旗内讧,国本动摇。
耿仲明作为汉人王爷,位置被安排在靠近殿门、相对边缘的地方。他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或审视、或猜忌、或轻蔑的目光。尤其是多尔衮,偶尔扫过的目光,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看到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挣扎。多铎更是毫不掩饰其敌意,每次目光相遇,都带着毫不留情的警告。
每一次朝会,每一次廷议,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各方势力唇枪舌剑,引经据典,甚至拍案怒吼。每一次僵持,每一次妥协的试探,都牵动着整个帝国的神经。豪格与多尔衮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两黄旗与两白旗的甲兵在宫门外隐隐对峙,冲突一触即发。
耿仲明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他知道,无论最终是豪格还是多尔衮胜出,他这个手握兵权、根基不稳的汉人王爷,都将面临新一轮的清洗和压制。多尔衮的猜忌和多铎的杀意已经显露无遗,而豪格……那个性情暴烈、同样轻视汉人的皇子,又能好到哪里去?他就像风暴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巨浪吞噬。金碧辉煌的崇政殿,在他眼中,就是一座杀机四伏的牢笼。那高悬的“正大光明”匾额,此刻看来,充满了讽刺。
火焚旧冠冕
在一个极度压抑的朝会结束后,耿仲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王府。白天的惊心动魄和屈辱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神经。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来到书房后的密室。
密室里,火盆早已熄灭,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套明朝冠服焚烧后的焦糊气味。他走到墙角,搬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从下面取出一个更小的、毫不起眼的铁盒。打开铁盒,里面并非什么珍宝,而是一叠泛黄的纸张。最上面一张,笔迹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赫然是他当年在皮岛时,毛文龙亲笔写给他的勉励信笺!信的内容早已模糊不清,但末尾“戮力报国”四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
下面还有一些零散的书信,有东江旧部辗转寄来的问候,有登州兵变前与山东故旧的联络残片……这些,都是他刻意遗忘却又无法彻底割舍的过去,是他“贰臣”身份无法洗刷的烙印,也是足以置他于死地的“罪证”!
白天多铎的刀锋,多尔衮冰冷的审视,崇政殿上无形的绞索……一幕幕在眼前闪过。耿仲明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留着这些,就是留着催命符!无论哪个新君上台,只要想动他,这些东西被翻出来,就是铁证!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痛苦。走到火盆边,重新点燃炭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映亮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拿起毛文龙的那封信笺,盯着那“戮力报国”四个字,看了许久许久。仿佛透过那熟悉的笔迹,看到了皮岛呼啸的海风,看到了镇江堡冲天的火光,看到了毛帅那双充满期望又最终化为失望的眼睛……最终,他猛地闭上眼,将信笺连同下面所有的纸张,一股脑儿地投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火焰瞬间升腾,贪婪地吞噬着那些承载着过往情谊、记忆和最后一丝精神慰藉的纸张。字迹在火中扭曲、焦黑、化为飞灰,如同他那些早已破碎的信念和无法回头的路。火光映照着他沧桑而扭曲的脸庞,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滚烫的地砖上,瞬间蒸发,只留下浅浅的盐渍。这一次,他烧掉的不仅是可能的罪证,更是内心深处最后一点与“大明”相连的、残存的温度。从此,他耿仲明,就真的只是一把大清国需要时拿起、不需要时随时可以丢弃的“刀”了。再无退路,也再无……归途。
寒鸦啼未央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风雪似乎暂时停歇了,但盛京城的寒意却更加刺骨。
耿仲明独自一人,披着一件厚重的裘袍,悄然登上了王府最高的角楼。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他极目远眺,整个盛京城笼罩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只有皇宫方向和几处重要的王府、军营,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蛰伏巨兽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这座动荡不安的都城。
角楼的飞檐上,不知何时落下了几只寒鸦。它们缩着脖子,羽毛在寒风中微微抖动,偶尔发出一两声嘶哑难听的啼叫:“嘎——嘎——”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不祥,仿佛在哀悼逝去的雄主,又像是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它们黑色的身影在惨淡的月光下掠过,如同飘荡在权力坟场上空的幽灵。
耿仲明扶着冰冷的垛口,望着那深不可测的黑暗皇宫,望着那些明灭不定的灯火。代善的告诫犹在耳边:“这盛京的水,深得很。”多铎的刀锋寒意未散。多尔衮深不可测的眼神。豪格毫不掩饰的敌意……还有那些在权力斗争中,随时可能被牺牲掉的棋子……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白天多铎刀锋划过的冰冷触感仿佛还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感和无力感,如同这无边的黑夜,将他紧紧包裹。他就像一只被卷入风暴的鸟,无论飞向何方,似乎都逃不脱被撕碎的命运。皇太极的死,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权力场上最赤裸、最狰狞的獠牙。而他耿仲明,和他所代表的汉军降将势力,在这獠牙之下,显得如此脆弱。
“金殿藏弓刀……”他低声喃喃着这一章的标题,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冷笑。何止是金殿?这整个盛京,这即将到来的新朝,何处不藏着杀人的刀?他这只从辽东飞出的“寒骨孤雁”,在经历了东江烽火、登州兵变、冰海沉浮之后,终于飞到了这权力的巅峰之地,却发现这里并非栖息之所,而是更加凶险的猎场。他必须把自己也变成一把刀,一把更锋利、更隐忍、更懂得藏锋的刀,才能在接下来的风暴中,为自己,也为身后那数千名同样无根的兄弟,求得一线生机。
寒鸦的啼鸣再次划破夜空,耿仲明伫立在角楼之上,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独而渺小。他望向南方,那是故国的方向,但那里早已没有了归途。他只能握紧拳头,任由指甲再次刺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活下去的意志。盛京的夜,还很长。而属于耿仲明的乱世浮沉,在皇太极驾崩的惊雷之后,才刚刚进入最诡谲、最凶险的篇章。风雪虽暂歇,但真正的寒冬,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