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冬·皮岛帅府)
海雾裹着细碎的冰晶垂落,将皮岛箍成铁灰色的茧。演武场东侧霜柱林立,耿仲明拇指摩挲着腰刀鎏金螭纹吞口——这是登州老家铁匠用陨铁打的,刀背三道放血槽里还凝着昨日的褐痂。
辽西马队踏裂冰面的脆响传来,祖天弼亲兵玄甲上的铜钉映着雪光,马鞍两侧悬着的链子锤随颠簸叮当相撞。韩三儿突然闷哼一声,耿仲明侧目瞥见少年冻裂的虎口正渗血,染红了攥着的三眼铳引药绳。
“辽东佬显摆链子锤呢。“少年用山东土话低咒,话音未落就被辽西马队扬起的冰渣扑了满脸。监军太监王敏的尖笑从高台飘下:“要不说关宁铁骑是九边精锐?这马鞍都是檀木包铜的!“
毛文龙的黑狐大氅在朔风里翻卷,露出内衬猩红如血的蜀锦。耿仲明注意到大帅左手始终按在暖炉上——三年前清河堡血战留下的箭伤,每逢阴寒天气就渗出黄脓。
寒刃分粟米
粮仓前的冰面被踩出黑褐泥浆,山东营的队列在暮色中扭曲如冻僵的蜈蚣。掌粮主事徐琏的鹿皮手套捏着戥子,秤盘里山东营的糙米泛着可疑的青灰色。
“凭甚辽西营多两石?“王胡子突然吼出声,老汉缺了无名指的左手拍在粮案上。吴常的牛皮靴当即碾住那截断指:“老腌臜活腻了?“耿仲明鼻腔里钻入霉味混合血腥的气息,视网膜上还残留着昨日冻毙士卒嘴角的冰溜子。
锵——
陨铁腰刀劈开粮袋的刹那,陈米里的象甲虫如黑瀑倾泻。刀尖挑着虫尸悬在徐琏鼻前三寸:“万历四十六年《军中粮律》,克扣粮饷者——“刀身突然横拍主事面门,两颗带血的牙蹦进米堆,“斩。“
暗处传来机栝轻响。耿仲明后颈寒毛乍起,旋身时刀背格开三支袖箭,铁器相撞迸出蓝火。祖天弼的亲兵队长从粮垛后转出,手中的诸葛连弩还冒着青烟。
“好一招'青龙返首'。“毛文龙的嗓音混着痰音从人群后传来,亲兵们举着的松明火把将他影子拉长成扭曲的巨兽,“都滚去校场,老夫亲自分粮。“
烛龙噬孤岛
子时梆子响过三声,耿仲明正在帐内用烧红的匕首烙合韩三儿崩裂的虎口。少年牙关咬得咯咯响,帐外突然爆出辽东腔调的谑笑:“山东叫花子配穿新棉?扒了!“
掀帘就见刘疤脸踩着王胡子的脊梁骨,老汉的破袄被撕开露出青紫的肋条。辽西兵手里挥舞的正是兵部新拨的羊羔裘——内衬上“登州卫“的墨迹还未干透。
铁骨朵破空声如鬼啸。
刘疤脸颧骨塌陷的瞬间,耿仲明左手已抽出王胡子腰间的短铳。硫磺味在寒夜炸开,最近的那个辽西兵膝盖爆出血花,哀嚎着跪进雪堆。
“结阵!“耿仲明吼出登州水师操典口令。散乱的山东兵迅速组成三才阵,后排火铳手以冻僵的手指扣住药室。辽西营的链子锤刚要抡起,三十支火把突然同时掷向雪地,融化的冰水瞬间绊倒重甲骑兵。
火光照亮耿仲明滴血的铁骨朵,也照亮了帅府阁楼上毛文龙模糊的身影——大帅手中的千里镜正反射着冷光。
血鉴映冰心
帅府地龙烧得太旺,耿仲明甲缝里的冰碴融成血水,在青砖上洇出蜿蜒的蛇形。祖天弼抛出的腰牌撞翻沙盘,代表镇江堡的泥塑轰然倒塌。
“擅伤同袍该当何罪?“王敏的护甲套刮擦着珐琅暖炉。毛文龙却俯身捡起半片指甲——正是白日里王胡子被踩断的——突然按在烧红的炭盆上。
焦臭味中,耿仲明旋开刀柄。霉米与精米倾泻而出,米粒间还混着三根带冻疮的脚趾——那是昨夜哨位上冻死的山东兵被截下的。
“辽西营的米里掺了白土。“他抓起一把精米搓动,指缝间簌簌落下石膏粉,“按《大明会典》,这算克扣军粮。“
毛文龙喉咙里滚出古怪的笑声。他掀开虎皮椅后的樟木箱,取出两套镶嵌着金线的山文甲:“明日袭镇江堡,谁斩首多,这御赐的铠甲就归谁。“烛火将甲胄照得如同燃烧,大帅的影子在墙上暴涨,“包括那三十车棉衣。“
怒海淬寒锋
破晓的冰海泛着铅灰色,耿仲明盯着辽西楼船尾部的拍杆——那本是用来撞击敌舰的,此刻正故意扫向山东舢板的缆绳。
“注意水下!“韩三儿突然尖叫。冰棱间闪过镶蓝旗斥候的裘帽,建虏的狼牙箭已穿透雾气袭来。耿仲明反手拔出双管手铳,燧石打出的火星引燃药池时,辽西船正调转拍杆撞向山东战船侧舷。
轰!
着火的帆布坠向冰面,火舌舔舐着泼了鱼油的冰层。耿仲明甩出钩索缠住敌马后腿,借力跃起时弯刀划出半月弧光——三个建虏斥候的喉咙同时喷出虹状血雾。
“火雷预备!“他踹翻燃烧的船板,火星溅入装火药的陶罐。爆炸的气浪掀起冰碴,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光晕。硝烟里却见辽西船正扬帆远遁,祖天弼的认旗在朝阳下红得刺眼。
孤灯照暗渊
虎皮帐内的炭盆噼啪作响,毛文龙用匕首挑着烤化的酥油往箭伤上滴。耿仲明注意到案上摊着《九边兵饷册》,“东江镇“三字被朱砂重重圈起。
“知道为何用你们山东兵守粮道?“大帅突然将酒泼向帐角,暗处传来老鼠濒死的吱叫,“登州水师出来的,都认得福船龙骨上的暗记。“
帐外风雪骤急,耿仲明摸到怀中密信——那份盖着兵部印的降书边缘,还粘着片辽东都司特制的桑皮纸。毛文龙的佩刀突然架在他肩上:“锦衣卫在查登州兵变,你说...王太监的福船会不会突然沉了?“
刀锋掠过喉结的刹那,耿仲明袖中滑出半截箭杆——正是射伤韩三儿的官造箭,箭尾“工部戊字库“的烙印清晰可见。
霜月葬忠骨
营区火塘边,韩三儿用匕首削着箭杆做夹板。耿仲明凝视箭簇上的“辽“字铭文,突然挥刀劈向梁柱。
木屑纷飞中,半支断箭带着刘疤脸的腰牌钉入柱心。老兵们沉默地磨着戚家刀——这种带血槽的制式兵器,本该在万历朝鲜之战后就封存的。
礁岩上的海风带着尸臭,耿仲明看着毛文龙亲兵将穿太监靴的尸体坠入冰海。怀中密信的火漆印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像极了当年清河堡战场上,建虏重甲骑兵面甲下的瞳色。
咸腥的寒风卷起火堆余烬,在空中组成短暂的“袁“字,又转瞬消散于墨色海浪。远处辽西大营的篝火旁,有人正用辽东调子唱着《破阵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