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金殿藏弓刀

盛京惊雷

崇德八年(1643年)八月初九,夜。盛京城(沈阳)的燥热还未完全褪去,一阵急促如鼓点般的马蹄声撕裂了皇城根下的沉寂。紧接着,如同平地炸响一声惊雷,噩耗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席卷了八旗贵胄的府邸,钻入每一个王公勋戚的耳中,带来彻骨的寒意:

“皇上……驾崩了!”

大清皇帝、天聪汗皇太极,于清宁宫南炕上,溘然长逝。享年五十有二。死因不明,传言纷起,或曰中风,或曰心疾,甚至有隐秘的低语指向了难以言说的宫闱秘事。这消息太过突然,太过震撼。那个雄才大略、一手将后金推向帝国之路、压得整个大明喘不过气来的雄主,竟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撒手人寰?盛京城仿佛瞬间被抽去了脊梁,巨大的权力真空带来的不是哀伤,而是令人窒息的恐慌与猜忌。空气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腥甜气息。

风雪锁城门

消息传到位于盛京西城、规制远逊于满洲亲王的“怀顺王”耿仲明府邸时,他正就着一盏昏黄油灯,仔细擦拭着一柄缴获的明军雁翎刀。刀身映着他日渐深刻、饱经风霜的面容,那双曾燃烧着复仇与野望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

“王爷!王爷!”亲兵队长韩铁手——一个曾在皮岛血战中为救耿仲明被砍断三根手指、又用铁钩接续的辽东老兵——几乎是撞开了书房的门,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宫里……宫里传出消息……皇上……崩了!”

“哐当!”雁翎刀脱手跌落在地砖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耿仲明猛地站起,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皇太极死了?那个威严深沉、一手将他从穷途末路的登州叛将擢升为“怀顺王”,却又始终用猜忌的目光审视着他这个汉人降将的皇帝,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

“消息……确切?”耿仲明的声音干涩,仿佛砂纸摩擦。

“千真万确!宫里已经挂白,城门……四门紧闭!镶黄旗、正白旗的甲兵已经上街了!各旗王爷贝勒都被急召入宫!”韩铁手急促地喘息着,断指的铁钩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耿仲明的心沉到了谷底。皇太极的死,绝不是简单的权力更迭。大清立国未久,根基未稳,皇太极生前虽立有制度,但储位未明。最具实力的两位亲王——睿亲王多尔衮(正白旗旗主)和肃亲王豪格(皇太极长子,原镶黄旗旗主,皇太极死后两黄旗理论上由其统领)——势同水火。他们背后的两黄旗与两白旗更是积怨已久。他这个手握汉军镶蓝旗兵权、根基浅薄、身份敏感的“贰臣王爷”,在这滔天巨浪中,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窗外,不知何时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落在八月酷暑未消的盛京。这反常的天象,更添了几分不祥。风声呜咽,如同鬼哭,仿佛整座城市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而颤抖。盛京,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被无形锁链禁锢的囚笼。

王府寒夜谋

王府内灯火通明,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耿仲明麾下最重要的几名心腹:副将陈绍宗(沉稳老练)、火器营参将李元(精通炮术)、掌印书记官周文渊(心思缜密),以及韩铁手,齐聚密室。

“王爷,此乃天崩地裂之变!”周文渊白净的脸上毫无血色,压低声音道,“两黄旗拥立肃亲王(豪格),两白旗力推睿亲王(多尔衮),已是剑拔弩张。我汉军镶蓝旗,兵不过万,夹在中间,动辄得咎!一步踏错,便是灭顶之灾!”

陈绍宗眉头紧锁:“多尔衮阴鸷多谋,豪格刚愎暴烈,皆非善主。我汉军旗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冲锋陷阵的炮灰,随时可弃的棋子!王爷,当务之急,是约束部众,紧闭营门,绝不可卷入任何一方的争斗,静观其变!”

李元性子火爆,拍案道:“静观?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我看那多尔衮早就看我们不顺眼,皇上一死,他第一个要收拾的恐怕就是我们这些‘外人’!不如……”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住口!”耿仲明低喝一声,目光如电扫过李元,“你想找死,别连累全旗兄弟!”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绍宗、文渊所言极是。此刻,一动不如一静。传我严令:镶蓝旗所有将佐士卒,无本王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擅离营房半步!加强戒备,但绝不许与任何旗兵发生冲突!违令者,斩!”

“遵命!”陈绍宗、韩铁手凛然应诺。

“还有,”耿仲明目光转向周文渊,声音压得更低,“文渊,你立刻去办一件事。将我书房暗格中那个紫檀木匣……取来。”他的眼神复杂,带着一丝难以割舍的痛楚。

周文渊心中一凛,知道那匣中是何物,不敢多问,躬身退下。

密匣藏祸根

不多时,周文渊捧着一个尺余长、包浆厚重的紫檀木匣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耿仲明面前的书案上。匣子并未上锁,但触手冰凉,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历史感。

耿仲明挥手屏退陈绍宗、李元、韩铁手,只留周文渊在侧。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摩挲着匣盖上的云纹,良久,才缓缓打开。

匣内并无金银珠玉,只有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冠服。一顶乌纱翼善冠,一件簇新的绯色盘领右衽袍,前胸后背绣着代表一品武官的麒麟补子,一条玉带。正是明朝高级武官的常服!这冠服崭新,显然从未穿过,但料子上乘,绣工精湛,是耿仲明在登州兵变、前途未卜之际,出于某种复杂难言的心理——或许是对旧朝最后一丝未泯的念想,或许是为自己留一条“万一”的后路——秘密命人仿制的。自降清封王后,这匣子便成了他心底最深的秘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雷。

“王爷……这……”周文渊看着那刺目的绯红麒麟,声音都变了调。私藏前朝冠服,在此时此刻,若被发现,就是铁证如山的“心怀故国”、“图谋不轨”!足以让任何一方势力以此为借口,将他们碾得粉碎!

耿仲明眼神痛苦地闭了闭:“当年……一念之差。如今,它便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变得决绝,“文渊,取火盆来!”

周文渊不敢怠慢,立刻搬来一个烧得通红的铜火盆。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耿仲明忽明忽暗的脸。

耿仲明拿起那顶乌纱翼善冠,指尖感受着纱帽的冰凉。曾几何时,这也是他梦中渴望的荣耀象征。他猛地一咬牙,将冠帽狠狠投入火盆!火焰瞬间腾起,贪婪地吞噬着纱帽,发出滋滋的声响,化作扭曲的黑烟和灰烬。

接着是那件麒麟袍。精美的丝线在烈火中迅速蜷曲、焦黑、化为乌有。那象征威仪的麒麟,在火焰中痛苦地挣扎、消失。最后是玉带,投入火中,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耿仲明死死盯着火焰,仿佛在焚烧自己过往的一部分,焚烧掉那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念想和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祸根。火光映着他眼中复杂的光芒:有痛惜,有决绝,更有深深的无奈与悲凉。书房里弥漫着一股焦糊的气味,像是一场无声的葬礼。

“王爷英明!”周文渊看着化为灰烬的冠服,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然而,就在灰烬尚有余温之时,王府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而暴烈的马蹄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铿锵和蛮横的呼喝声,直冲王府大门而来!

“开门!睿亲王有令,怀顺王耿仲明速速接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