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正月,凛冽的北风如锋利的刀刃,无情地割着渤海的每一寸空间。铁灰色的冰层从脚下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际线,仿佛是一片凝固的死亡之海。天空中,铅云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偶尔有几只海鸥在低空掠过,发出凄厉的叫声,更增添了几分肃杀的气氛。
耿仲明紧紧地伏在冰裂边缘,他的铁甲与寒冰早已凝成了一体,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能听到冰层轻微的嘎吱声。他呼出的白气瞬间在面前结成了霜花,模糊了他冷峻的面容。此刻,他的眼神如同冰面上闪烁的寒光,紧紧地盯着三丈外的冰窟。在那里,五艘后金运粮船正艰难地破冰缓行,船头那面“镶蓝旗固山”的认旗被冻得僵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在诉说着即将到来的厄运。
“耿二,动手吧!”孔有德站在耿仲明身后不远处,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冻裂的嘴唇渗出血珠,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变得沙哑。他身后的三百残兵如同饿狼一般匍匐在冰面上,他们的腰刀都裹着布条,以防反光暴露目标,破袄里塞满了用来充饥的积雪。这些士兵们眼神中透露出坚定和渴望,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吃到一顿饱饭了,眼前的运粮船就像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耿仲明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伸出指尖,轻轻地划过冰面新裂的细纹,眉头微微皱起,神情显得格外凝重。“等哨船。”他低声说道,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太熟悉这支镶蓝旗水师了,这是皇太极去年仿明军组建的汉军水师,领兵的佟养性是个极为谨慎的人。果然,不一会儿,两艘快船从粮队中缓缓分出,像两把利刃般犁开碎冰,朝着他们潜伏的区域巡弋而来。
当哨船缓缓驶过潜伏区时,冰层下突然刺出数十根包铁竹枪!尖锐的竹枪如同死神的利箭,瞬间贯穿了船底。惨叫声在冰面上回荡,落水的后金兵刚冒出头,就被冰下潜伏者如鬼魅般的手臂拖入了深渊。染血的冰窟里,韩铁手那张狰狞的脸浮现出来,他残缺的右手握着一把滴水的匕首,眼神中透露出凶狠和决绝。
“夺船!”耿仲明一声暴喝,如同一道惊雷在冰面上炸响。他猛地跃起,身上的铁甲在冰面上划出一道刺眼的光芒。三百饿卒如同鬼魅一般,从冰面上扑向粮船,他们冻僵的肢体在冰面刮出刺耳鸣响,仿佛是一群来自地狱的恶鬼。
船头的佛郎机炮刚刚调转炮口,林慕雪就眼疾手快地点燃了火药罐,用力砸进了炮膛。轰然炸响中,操炮手瞬间化作纷飞血肉,残肢断臂在半空中飞舞,血腥的气息弥漫在冰面上。
“是东江饿鬼!”甲板上的汉军佐领惊惶地拔刀,刀还未出鞘,耿仲明的腰刀已经如闪电般劈下,劈开了他的貂帽。热脑浆溅上冰面,瞬间凝固成了一块暗红色的冰坨,被随后冲来的士卒抠下塞入口中。他们实在是太饿了,为了生存,他们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孔有德抡起大斧,用力砍断缆绳。就在这时,船尾舱门突然洞开,火铳齐射,密集的弹雨将前排士卒打成了筛子。硝烟中,一个披锁子甲的巨汉缓缓走出,他手中的狼牙棒滴着碎肉,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此人正是镶蓝旗甲喇额真鳌拜,他身材高大魁梧,如同铁塔一般,眼神中透露出凶狠和傲慢。
“耿仲明!”鳌拜将狼牙棒直指耿仲明,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主子念你是条好汉,归顺赐你牛录!”他的声音如同洪钟一般,在冰面上回荡。
耿仲明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怒火,他毫不犹豫地掷出渔叉。渔叉带着呼啸的风声,叉尖如同一颗流星般刺穿了鳌拜的锁甲,扎进了他的肩胛。鳌拜怒吼一声,双手猛地一扯,扯断了木柄,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染红了他的锁甲。
孔有德趁机抛出钩索,准确地缠住了鳌拜的双腿。十余名东江兵拽着绳索,齐声发力,仿佛要将大地都撼动。铁塔般的鳌拜身躯轰然砸穿冰层,溅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粮舱内,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士卒们疯了似的抢着麻袋,他们用指甲拼命地抠破布袋,却发现里面装的是喂马的豆粕。失望和愤怒在他们的眼中燃烧,他们发出阵阵咒骂声。耿仲明心急如焚,他四处寻找着,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舱底的暗格上。他大喝一声,一刀劈开了暗格,金灿灿的辽东粳米如瀑布般倾泻而出。
“精粮!是精粮啊!”老兵王胡子跪地捧米,嚎啕大哭,他的泪水滴落在米上,浸湿了一片。其他士卒们也纷纷围了过来,他们的眼中闪烁着喜悦和希望的光芒,仿佛看到了活下去的曙光。
然而,哭声未落,船体突然剧烈倾斜。冰原尽头,五艘高桅战船如黑色的巨兽般缓缓驶来,猎猎黄龙旗在风中飘扬,刺痛了众人的双眼。站在楼船船头的,正是明军水师总兵黄龙。他身着华丽的战袍,神情威严,眼神中透露出愤怒和仇恨。
“耿仲明!弑帅逆贼!”黄龙立于楼船之上,对着耿仲明吼骂道,他的声音如同炸雷一般,在冰面上回荡,“今日为毛承禄报仇!”
床弩巨箭撕裂寒风,带着呼啸的风声向夺粮士卒射来。士卒们纷纷躲避,惨叫声响成一片。耿仲明眼疾手快,拽过林慕雪,扑向船舷。箭雨擦着他们的背甲掠过,带起一道道冰冷的风声。耿仲明反手扯下“镶蓝旗”认旗,用力挥舞着,大声喊道:“黄军门!后金粮船在此!”
黄龙冷笑一声,他挥了挥手中的旗帜。火油罐如流星般砸落,瞬间将粮船化作了一片火海。烈焰舔舐着米袋,焦米香混着人肉焦臭弥漫在冰原上。耿仲明看着眼前的惨状,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无奈。
“跳海!”孔有德嘶吼着,他用尽全力撞断了护栏。耿仲明抓起燃烧的米袋,狠狠地砸向敌船,火星溅上了黄龙的战袍。趁明军忙着扑火的间隙,他拽着林慕雪跃入了冰海。
冰水如万针贯体,耿仲明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在浮冰间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一把刀在喉咙里割着。他眼睁睁地看着落水士卒被明军箭矢当靶射杀,鲜血在冰面上蔓延开来,染红了一片。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韩铁手突然从水下冒头,将半截缆绳塞进他手中:“抓稳!”耿仲明紧紧地握住缆绳,心中涌起一丝希望。缆绳那端,系着艘半沉的葡萄牙商船。
这艘“圣玛利亚号”前日被后金劫持,葡国船长阿尔瓦罗被锁在底舱。韩铁手杀散守军时,商船已被床弩射穿侧舷,海水正不断地涌入船舱。
“堵漏!快堵漏!”阿尔瓦罗用生硬的汉语嘶喊着,他的脸上满是焦急和恐惧。耿仲明迅速撕下死尸棉袄,塞进破口,但海水仍喷涌而入。林慕雪突然解开发髻,乌黑长发混着药粉塞进裂缝。那是她秘制的止血药,遇水膨胀,竟暂缓了渗漏。
然而,就在众人稍感安心的时候,飓风毫无预兆地降临了。十丈高的浪墙如同一堵巨大的水墙,将明军战船拍成了碎片。冰原在雷鸣中四分五裂,仿佛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葡萄牙商船如落叶般被抛向浪峰,耿仲明死死地捆住舵轮,他的双手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他看到孔有德抱着酒桶在漩涡中沉浮,心中一阵焦急。
“接住!”耿仲明甩出钩索,铁钩带着呼啸的风声扎进了孔有德的肩胛。就在这时,巨浪将商船竖着砸进了深海。
耿仲明在咸腥中苏醒过来,他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全身都像是散了架一样。底舱积水深及腰腹,阿尔瓦罗正带着水手们用火炮堵漏,他们的脸上满是疲惫和焦虑。林慕雪跪在米袋堆成的高台上,为高烧的孔有德施针,她的眼神专注而坚定。韩铁手在一旁清点着幸存者,他的声音低沉而沉重:“一百一十七人。”
“我们还在渤海。”阿尔瓦罗指着海图,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但船舵断了。”
耿仲明抚摸着船尾的鹰徽,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坚毅:“能修吗?”
葡国船长苦笑:“除非有铁匠。”
暗夜中,船体突然剧震。瞭望哨惨叫着坠海,原来,残破的镶蓝旗战船正用铁钩咬住商船。鳌拜裹着渗血的绷带立于船头,他的眼神中充满了仇恨和愤怒。
“耿仲明!拿命暖酒吧!”鳌拜怒吼道,他的声音如同野兽的咆哮。
跳帮战在惊涛中爆发。东江兵用火铳射击攀绳敌兵,后金兵将燃烧的鱼油抛向商船。一时间,商船上火光冲天,喊杀声、枪炮声、风声、浪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是一场人间炼狱。
耿仲明夺过阿尔瓦罗的燧发枪,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地瞄准了鳌拜。铅弹穿透了鳌拜的左耳,那巨汉竟扯下血耳塞入口中咀嚼,他发出一声怒吼:“杀!”
烈焰吞没了尾舱,情况万分危急。林慕雪突然指向火炮,大声喊道:“用那个!”耿仲明的瞳孔骤缩,他的心中迅速盘算着。他喝令点燃剩余火药桶,带人抬起滚烫的佛郎机炮对准船底破口。
“你要自杀?!”阿尔瓦罗惊吼道,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不解。
炮响瞬间,后坐力将商船震离水面!爆炸的冲击波推着破船如离弦之箭射向南方,将镶蓝旗战船甩进了漩涡中心。
七日后,蓬莱阁灯塔在雾中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商船已成了一艘漂浮的棺材,船帆补丁摞补丁,甲板遍布焦痕,仿佛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耿仲明立在船首,他的身姿挺拔而坚毅,脚下堆着四十六具海葬的尸体。这些都是昨日为省口粮而跳海的老兵,他们为了生存,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做出了最后的牺牲。
阿尔瓦罗递来发霉的硬饼,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同情和无奈:“最后的口粮。”
耿仲明接过面饼,掰碎后分给众人。米香引动胃袋痉挛,他却将碎渣撒向大海,神情庄重地说道:“敬东江英灵。”
孔有德突然指向海面,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看!”
晨雾中,一艘登州水师哨船缓缓驶近,船头将领惊疑地打量着这艘鬼船。他大声喊道:“来者何人?”
耿仲明扯下染血的“镶蓝旗”认旗,露出底下残破的“毛”字帅旗。他的咽喉滚动数次,终于嘶声回应:
“东江遗卒耿仲明——携建虏粮船献于孙军门!”
残旗在咸风中猎猎作响。幸存的七十人挺直脊梁,他们的甲胄下,冻疮绽裂渗血,在船板上凝成了蜿蜒的红冰。林慕雪轻抚船舷焦痕,那里嵌着鳌拜的半截耳朵,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欣慰和感慨。
登州哨船放下绳梯时,耿仲明最后回望北方。冰海深处,那面沉没的“毛”字旗正在暗流中翻卷,如同永不瞑目的眼睛。他攥紧舵轮上遗留的炮烙伤疤,掌心皮肉粘在滚烫的铜徽上滋滋作响,仿佛是在与过去的痛苦和仇恨做最后的诀别。他知道,这一路的艰辛和牺牲,都是为了那心中不灭的信念,为了东江的未来,为了活下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