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1629年)冬,皮岛。
凛冽的北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皮岛上的一切。曾经旌旗招展、人声鼎沸的东江镇大营,如今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场。袁崇焕诛杀毛文龙后,虽名义上接管了东江,但其重心始终在辽西关宁一线,对孤悬海外的皮岛,不过是维持最低限度的羁縻。承诺的粮饷、冬衣,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杳无音信。岛上的气氛,比这腊月的寒风更加刺骨冰冷。
耿仲明裹紧身上单薄破旧的棉甲,站在营地边缘一处高坡上,俯瞰着下方。他的营寨位于岛屿西侧背风处,相对完整,但士气低落。营中升起寥寥几缕炊烟,稀薄得仿佛随时会被寒风吹散。士兵们蜷缩在低矮的窝棚里,或倚着冰冷的栅栏,眼神空洞麻木。饥饿和寒冷,是比后金铁骑更可怕的敌人,正一点点啃噬着这支曾经骁勇善战的军队的筋骨与魂魄。
“耿大哥!”孔有德粗犷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大步走来,铁甲铿锵,却掩不住脚步的虚浮。他指着坡下远处一片混乱的区域,那是原属毛承禄和陈继盛的营地。“你看看!看看那帮狗娘养的!又在抢了!”
耿仲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群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的士兵,正围着一匹刚刚倒毙的老马。他们像饿狼一样扑上去,用石头、断刀甚至牙齿,疯狂地撕扯着尚带余温的马尸,血水和着泥雪飞溅。为了争抢一块内脏,两个士兵扭打在一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旁边几个老兵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眼神呆滞地看着这残酷的一幕,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感觉。
“那是……陈副将营里的马?”耿仲明声音干涩。
“屁的副将!陈继盛那老狐狸,见势不妙,早就带着亲信和搜刮的财物,搭上最后一条去登州的补给船跑了!”孔有德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在冻土上砸出一个小坑,“毛承禄那小子也快疯了,他营里断粮三天,饿疯了眼的兵卒,连埋死人的坑都刨开找吃的!这匹老马是昨天驮东西累死的,今天就……”
尚可喜也走了过来,他脸色青白,嘴唇冻得发紫,一向沉稳的他此刻也难掩忧色:“耿大哥,我们营里……也快撑不住了。早上点卯,又少了十几个弟兄。不是冻死,就是饿得爬不起来,还有……还有几个想泅海去朝鲜那边找活路,怕是……喂了鱼鳖。”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韩铁手带人去找海姑她们了,看看能不能换点鱼获,但……这鬼天气,海都冻硬了,哪还有鱼?”
耿仲明的心沉到了谷底。朔风卷起地上残雪,抽打在他脸上,生疼。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铅色的大海,皮岛像一片即将沉没的枯叶。袁崇焕的“整编”抽走了精锐和物资,留下的,是一个被刻意遗忘、任由自生自灭的烂摊子。饥饿像瘟疫一样蔓延,军纪早已荡然无存。再这样下去,不用后金来攻,皮岛自己就会在饥寒交迫中变成一片白骨之地。
“我们还有多少存粮?”耿仲明问,声音冷得像冰。
尚可喜苦笑:“只够营里兄弟喝三天稀粥的,还是数着米粒下锅的那种。而且……”他犹豫了一下,“岛上的官仓,名义上归我们管,但钥匙在督师派来的那个王粮官手里。那老狗,鼻孔朝天,一粒米都不肯多放!”
“王八蛋!”孔有德怒骂,“那狗官自己吃得脑满肠肥!我昨天还闻见他营帐里飘出肉香!老子真想一刀劈了他!”
耿仲明眼神锐利起来,像冰层下燃烧的暗火。“劈了他容易,然后呢?袁督师正愁找不到借口对我们下手。”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有德,可喜,约束好我们自己的兄弟,把最后那点粮食匀着点,能撑一天是一天。我去找那个王粮官……谈谈!”
冰海锁孤岛
通往官仓的道路,铺满了肮脏的积雪和冻硬的泥泞。两旁的营寨更加破败,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和淡淡的尸臭味。耿仲明独自走着,韩铁手按刀跟在身后一步远的地方,这个断了两根手指的老兵,眼神像鹰隼一样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头儿,小心点。”韩铁手低声道,下巴朝官仓方向努了努,“姓王的身边,多了十几个生面孔,像是督师新派来的护卫,看着手底下有活。”
耿仲明点点头,没有说话。官仓建在岛上一处地势稍高的石台上,用条石垒砌,显得颇为坚固。此刻,仓门紧闭,门口站着四名挎着腰刀、穿着崭新棉袄的士兵,虽然也冻得缩手缩脚,但比起外面那些饿得打晃的东江兵,已是天上地下。
“耿参将!”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官仓旁边一座相对完好的木屋门帘掀开,一个穿着厚实皮裘、裹着貂皮暖耳的中年胖子踱了出来,正是督师府派来的粮官王甫仁。他搓着肥厚的手,脸上堆着虚假的笑容,眼中却满是倨傲和戒备。“这大冷天的,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可是营里又缺粮了?”他明知故问。
耿仲明强压着心头的厌恶,抱拳道:“王粮官,岛上严寒,粮道断绝已近两月。将士们饥寒交迫,病饿而死者日增。官仓存粮,按旧例尚有不少,恳请粮官开仓,再支应些米粮,救救这数千将士性命!”
“哎呀,耿参将,您这话说的!”王甫仁夸张地叹了口气,一脸为难,“下官也知道兄弟们苦啊!可规矩就是规矩!督师临行前有严令,官仓粮秣乃军需根本,非有督师手令或战时急用,不得擅动!这账目,每一笔都要清清楚楚报到督师行辕的!您看,这……”他摊开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王粮官!”耿仲明上前一步,目光如炬,“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皮岛孤悬海外,天寒地冻,粮道断绝,这就是战时!就是急用!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数千大明将士活活饿死冻死在这岛上吗?毛帅在时,从未……”
“耿仲明!”王甫仁脸色一沉,打断了耿仲明的话,语气也冷了下来,“毛文龙是毛文龙,现在是袁督师当家!督师的军令,就是铁律!你休要拿一个罪将来压我!官仓里的粮食,一粒都不能动!这是为了大局!为了辽西防务!你们皮岛这点人,饿几天肚子算得了什么?总比辽西重镇缺粮强!”他话语刻薄,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你放屁!”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孔有德不知何时冲了过来,他双眼赤红,指着王甫仁的鼻子骂道:“狗官!辽西防务?辽西的兵是人,我们东江的兵就不是人?就该饿死?老子看你就是存心要饿死我们!你仓库里那些粮食,是不是都等着运回去给你家主子邀功请赏,或者喂了你的狗肚子了?”
“孔有德!休得放肆!”王甫仁吓得后退一步,色厉内荏地尖叫,“来人!给我拿下这个狂徒!”他身后那十几个护卫立刻拔刀上前,将孔有德围住。
“我看谁敢动!”尚可喜也带着一队亲兵赶到,刀剑出鞘,与王甫仁的护卫对峙起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耿仲明一把按住暴怒欲扑的孔有德,盯着王甫仁,一字一句道:“王粮官,今日开仓,我耿仲明一力承担!所有罪责,我自会向督师请罪!但粮,今日必须放!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那冰冷的杀意,让王甫仁肥硕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否则怎样?耿仲明,你想造反吗?”王甫仁尖声道,但底气明显不足。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湿透的士兵跌跌撞撞地从码头方向跑来,扑倒在耿仲明脚下,嘶声哭喊:“耿……耿头儿!完了!运粮船……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