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竹影障目

——金冠照,心魄迷,神树殇

1、城门惊变

破晓前的且兰城,寂静得能听见露水从箭楼滴落的声响。我站在冰冷的城垛后,靛蓝王袍的下摆已被夜雾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腿上。颈侧那道夜郎竹留下的疤痕隐隐发烫,仿佛在预警着什么。

城下,那古罗枯瘦的身影如同鬼魅,悄然出现在巨大的城门绞盘旁。他褪去了象征大祭司尊荣的银月冠,只裹着一件不起眼的灰黑麻布袍,动作却异常敏捷。当那双鸡爪般的手搭上绞盘锁扣时,城墙上值夜的哨兵竟如泥塑木雕般毫无反应——显然已被秘药所制。

“开——门——迎——王——师——”他嘶哑的呼喊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沉重的城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洞开一线缝隙。

“大祭司反了!”三王子阿岩的怒吼如惊雷炸响!年轻的身影从藏兵洞中疾冲而出,手中青铜剑寒光凛冽,“放箭!封门!”

城墙上骤然冒出数百身影!这些战士身着与城墙苔藓同色的短褐,脸上涂抹着灰绿泥彩,手中所持并非寻常弓箭,而是通体泛着幽暗青金光泽的奇异竹弓——夜郎神射营!箭镞更是以夜郎竹晶泪打磨,在微曦中流转着不祥的寒芒。

“嗡——!”

箭雨泼洒而下,精准地钉入绞盘缝隙与城门铰链!火星四溅,沉重的开阖声戛然而止。刚涌入数十骑的汉军先锋被卡在门缝中,进退维谷,人喊马嘶乱作一团。为首骑士头盔上鲜明的汉军翎羽,在混乱中格外刺目。

“好!好个夜郎王!”城下传来李敢暴怒的咆哮,他那标志性的独眼在晨光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凶光,“原来在此等着本将!”

我紧握城垛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这三百神射营,是三王子阿岩按我密令,以巡狩为名提前半月化整为零潜入城中,藏于废弃的引水涵洞之内,连那古罗都瞒过了。险棋,却是此刻唯一的屏障。

那古罗见事败,如受惊的老鼠,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城门旁的阴影里,只留下城门处一片狼藉和汉军愤怒的咒骂。城门虽未被完全攻破,但那道豁开的缝隙,如同夜郎国门上的一道狰狞伤口,预示着风暴的降临。

二、糖衣毒箭

午后的且兰王宫议政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闷。汉使唐蒙端坐客席,一袭绛紫官服纤尘不染,面如冠玉,唇角含笑,腰间象征使节威仪的鎏金铜符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反光。他面前的漆木案几上,一卷鎏金封皮的竹简摊开着,正是那份所谓的《汉夜永睦通商盟约》。

十二寨头人分坐两侧,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朗达紧锁眉头,古铜色的脸庞肌肉紧绷;岩坎抱着胳膊,刀疤脸阴沉似水,独眼死死盯着唐蒙;其余小寨头人则眼神闪烁,或贪婪地偷瞄着厅中摆放的礼物,或惊惧地避开唐蒙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

“夜郎王明鉴,”唐蒙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却字字敲在人心上,“我大汉天子,怀柔远人。此番盟约,意在永结兄弟之好。”他修长的手指优雅地点在竹简之上,“其一,汉地盐铁,将以‘友邻之价’专供夜郎,解贵部铜矿匮乏、兵甲不利之忧。”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位眼睛发亮的小寨头人,“其二,大汉将在且兰城设‘互市监’,助夜郎公平交易,免受商贾盘剥。”

“好!好个公平交易!”岩坎突然嗤笑一声,荆楚口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怕不是要把我们的兽皮山货都‘公平’成烂石头价?”

唐蒙笑容不变,恍若未闻,指尖滑向第三条:“其三,为保商路畅通,大汉愿遣精兵五百,协防夜郎各寨险要隘口,粮饷皆由汉室承担。此拳拳护佑之心,日月可鉴。”他击掌示意,侍从鱼贯而入,抬进十口描金朱漆大箱。

箱盖掀开,满室生辉!

蜀锦流光溢彩,丝滑如水;盐块堆砌如雪,晶莹剔透;最夺目的,是侍从小心翼翼捧出的那顶玄底蟠龙金冠!金丝盘绕,明珠点缀,在厅内有限的日光下散发出令人炫目的尊贵光芒。

“哇……”几声压抑不住的惊叹从角落传来。几个小寨头人伸长了脖子,眼中贪婪之色几乎凝成实质。连朗达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夜郎闭塞,何曾见过如此奢华之物?这顶金冠,比历史上夜郎王最终接受的“归义侯”冠冕更加华贵,诱惑也更为致命。

“叮铃……”极轻微的铃响自身后传来。侍立在我王座旁的阿黛,脚踝上仅剩的三颗骨铃无风自动。她苍白的手指死死攥着袖口,淡金色的眸子死死盯着竹简上一条不起眼的小字——“汉使监军,享夜郎头人议事之权”。这正是历史上汉廷架空西南夷酋长的阴毒手段!

我的心沉入谷底。历史课本上冰冷的文字化作眼前活生生的陷阱,而我却无法直接喝破!以“竹王”之身直斥汉使包藏祸心?只会被那古罗余党扣上“破坏邦交、招致兵祸”的帽子,让本就摇摆的头人们彻底倒向汉使!

“汉使美意,夜郎心领。”我强压下翻腾的怒意,声音尽量平稳,“只是这协防之兵…”

“王!”一个激动的声音打断了我。是靠近水鹿寨的头人阿鲁,他指着厅角一口箱子,里面赫然是几坛泥封的美酒,浓郁的酒香已丝丝缕缕飘散出来,“汉使如此仁义,连美酒都赐下了!协防之事,我看可行!省得我们儿郎们辛苦守边!”

“是啊是啊!”立刻有几个小头人附和,“有汉军守着隘口,咱们的勇士也能多打些猎物!”

岩坎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盏乱跳:“蠢货!汉狗的酒也敢喝?不怕肠穿肚烂?!”

“岩坎头人慎言!”唐蒙脸上笑容依旧,眼神却陡然转冷,“我大汉以诚待友,岂容污蔑?”他目光转向我,带着无形的压力,“夜郎王,贵部头人如此猜忌,恐伤两国和气啊。”

厅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我看着那些被美酒金帛迷了眼的小头人,看着朗达欲言又止的焦灼,看着岩坎独眼中燃烧的怒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心脏。明知道前方是万丈深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众人被裹挟着前行,而自己伸出的手,总在关键时刻被无形的墙挡住。

3、夜宴惊铃

是夜,王宫偏殿灯火通明。汉使以“答谢夜郎王款待”为名设宴。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更有汉地乐师奏起靡靡丝竹之音。几个白日得了好处的小寨头人早已喝得面红耳赤,围着汉使带来的蜀锦和金器啧啧称奇。

唐蒙端坐主宾位,谈笑风生,与几位头人推杯换盏,妙语连珠,将汉地繁华描绘得如同仙境。他巧妙地避开一切敏感话题,只谈通商之利,言语间对夜郎的“富庶”与“强大”不吝溢美之词。

“夜郎控扼西南,山川险固,物产丰饶,”唐蒙举杯向我示意,笑容诚挚,“更有如竹王这般英主,假以时日,必为一方雄邦!来,为夜郎昌盛,满饮此杯!”

“为夜郎昌盛!”几个醉醺醺的头人兴奋地附和,仰头灌下烈酒。朗达勉强举杯,眉头紧锁。岩坎则冷着脸,将杯中酒泼在地上。

阿黛安静地跪坐在我身侧的阴影里,像一尊易碎的玉像。她面前案几上放着一小碟清水,几片夜郎竹的残叶浸泡其中,叶片上的暗金纹路在灯火下若隐若流。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唐蒙腰间那块看似普通的青玉环佩——白日里,正是这块佩在竹简展开时,散发过一丝极淡的、与夜郎竹同源却更显阴冷的能量波动。

“叮铃…叮铃…”她脚踝上仅存的三颗骨铃突然发出细碎而急促的震颤,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宴会的喧嚣。

“嗯?”唐蒙目光如电,瞬间扫向阿黛,随即又化作温和的笑意,“这位灵媒姑娘的骨铃,音色倒是清越独特。”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偏殿外传来一声凄厉的鹰唳!紧接着是侍从惊慌的呼喊:“神树台!神树台方向起火了!”

“轰——!”

殿内瞬间大乱!众人冲向殿外,只见王宫后方,象征着夜郎国本的神树台方向,一道粗大的黑色烟柱直冲云霄,将半边夜空染得如同墨池!火光在烟柱底部疯狂跳跃,隐约传来木材爆裂的可怕声响!

“神树!我的神树!”朗达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悲吼。

阿黛的身体剧烈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噗”地一声,一口鲜血喷在面前的水碟里,淡金色的血丝迅速在清水中晕开。她脚踝的骨铃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啪”地又碎裂了一颗!只剩下最后两颗孤零零地悬挂着。

唐蒙站在我身侧,望着冲天的火光,惋惜地轻叹一声,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可惜了这千年灵根。听闻雷击起火时,树心竟有宝光流转,莫非真如传说,藏有夜郎珠?”

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他果然知道!汉军的目标从来就不止是借道!他们要的是夜郎的根——神树,以及神树所守护的秘密!

颈侧的疤痕灼痛得如同烙铁。我猛地转头看向混乱的人群,岩坎正怒吼着召集本族战士要去救火;朗达双目赤红,拔刀就要冲向汉使随从;而那些小寨头人,有的吓傻了呆立原地,有的则偷偷藏起刚得的汉帛金器,眼神闪烁……

一盘散沙!夜郎自大的迷梦被这冲天的火光撕得粉碎,留下的只有恐惧、贪婪和无尽的混乱。我精心布置的后手,守住了城门,却终究没能守住这维系夜郎精神与力量的神树。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思绪。

火光映照着唐蒙平静的侧脸,他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的、掌控一切的弧度。这场“边打边和”的大戏,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帷幕。神树已焚,夜郎最后的屏障正在崩塌,而汉使手中那卷浸透蜜糖的毒约,正等待着在灰烬与鲜血之上,完成最后的签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