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千灯焚愿,碎愿逐波

悬空城的河流紧贴着陡峭的山壁,河水像墨一样深。

上千盏贴着金箔的莲花灯在水里沉浮,灯芯裹着特制的鲸油,火苗遇水不灭,随着水流弯曲,形成一条沉入深渊的光带。

河对岸陡峭的石壁上,人群正在放孔明灯。

薄纱灯笼罩着跳动的火苗,刚一脱手就被猛烈的山风抓住,像蒲公英一样扑向漆黑的夜空。

“我们也放一个!”陆颖儿眼尖,不等明心答应,就拉着他挤到河边。

她鹅黄的裙摆扫过岸边湿滑的青苔,熟练地扔给卖灯人一把铜钱,塞了个大白灯笼到明心怀里。灯笼皮纸薄而韧,绷在竹架上,手指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自顾自从小贩那儿抓过一管炭笔,咬着嘴唇想了一下,就在灯笼壁上“唰唰”写画起来。黑色的炭迹拖出歪歪扭扭的字迹和几条活灵活现的波浪线:

开心!天天和木头玩!少练功多烤鱼!颖儿

墨水还没干透,她已经半跪下点燃灯芯。竹架下挂着的松脂块嗤嗤融化,金红的火苗猛地窜起,热气烘得她指尖发红,连鬓角那支白玉飞燕簪子也蒙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灯笼迅速鼓起,竹架嘎吱作响,眼看就要从她手里飞走。

“笨木头!快来帮忙!”她扭头急喊。

明心伸出双手按住灯笼。火光明亮,透过薄纸灼烫手心,光晕里“木头”两个字显得格外刺眼。

陆颖儿的体温,甚至她手腕上那抹淡金色刺青的轮廓,都隔着灯笼架印到了他的掌心纹路里。

河风猛烈,灯笼被吹得几乎脱手。明心突然用力抓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硬是把那只鼓胀欲飞的灯笼牢牢按在两人手中——仿佛想困住一段注定留不住的时光。

“要放就松手啊!”陆颖儿使劲一挣。

灯笼剧烈摇晃,挣脱束缚时甩出一缕松烟,掠过明心鼻尖。他立刻松了手。

巨大的灯笼立刻被风卷上半空,轻飘飘毫无重量。灯笼壁上墨黑的字迹在火光中翻滚,“开心”两个字扭曲跳跃,像水里的水草。“少练功”的波浪线被强风吹成凌乱的曲线,最后随着灯笼升高,渐渐在视野里缩成了一个刺眼的光点。

“看见没?它飞得最高!”陆颖儿仰着脸,跳动的火光在她眼底闪动,“我说的话,天上的神仙一定听得清清楚楚!”

她脚尖点着河岸一块凸起的石头,金丝绣花的靴子碾碎了半盏被浪冲上岸、残破的金箔花灯。

那残骸被踩进泥里,但一小片没烧完的蜡烛油还在黏糊糊地挣扎着燃烧。

明心没有回答。他弯下腰,从河滩的乱石头里捡起一小截被风吹断的、没人要的炭笔。

炭笔粗糙,硌着手指肚。他慢慢地在岸边一块冰冷的大石头上划动。火光映照下,石面上刻出深黑尖锐的笔画,每一笔都像是用力划出来的:

血。

炭笔突然折断,粗糙的断茬狠狠扎进他虎口的老茧缝隙里。石头上那个狰狞的字,在跳动火光下只显出一个凶恶的轮廓,黑色的边缘浸着冰冷的河雾,像渗进石头缝的陈年血迹。

他攥紧断了的炭笔,碎屑簌簌地掉进脚下汹涌的黑沉河水里。河水无声地吞没了那点残渣,像吞掉过去所有未解的悬案和落空的誓言。

对岸,巨大的焰火猛地撕裂夜空。一朵巨大的青色火焰莲花在墨黑的天空轰然炸开,瞬间把悬浮在半空的无数孔明灯映衬得如同微不足道的萤火虫。

强烈的光芒如同洪水般冲刷下来,把整条墨黑的河流照得一片惨白刺眼,仿佛虚假的白昼。

明心和陆颖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笼罩,站在苍白的河滩上,像站在了阴阳混沌的交界线上。

陆颖儿鬓边的白玉簪突然感到一丝寒意,刚才灯笼带来的那点暖意全都没了。她猛地转头,目光锐利,直直看向身边沉默的明心。

“喂!”她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力气不小,“刚才放灯时你闭了半天眼睛,许的什么愿?”

河风灌满两人间的空隙,吹得明心单薄的旧袍子乱晃。

他的侧脸一半浸在远处残余的灯火光线里,下颚线绷得像刀削过,眼睛垂着,死死盯住河面上那个被水流搅得不像样的血色倒影——“血”字难看极了,随着水波一下下被推远、碎裂,最终沉进更深的黑暗。

他很久没有回答。

“哼!”陆颖儿从鼻子里挤出不满,下巴倔强地扬起,狠狠瞪了他一眼,“小气!爱说不说!”她猛一甩头,额角被风吹乱的发丝扫过冰凉的白玉簪。

鹅黄色的斗篷裹紧身体,生气地转身就走。

衣角带起一小阵急风,脚尖把岸边一颗小石子踢进了深水里,“咚”的一声闷响。

石子落水激起的涟漪,瞬间盖住了那块残余的血色倒影。

明心的目光被扩散的水圈牵着。河水无声翻搅着,带着几片不知谁掉下的破碎纸片,粘着一点没燃尽的暗红烛油,在他脚下的漩涡里打转沉浮。

水波扭碎了倒映在水底的悬空城灯影,把那点暗红拉扯变形,像在水中化开的干枯血迹,最后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彻底吞没。

他看着那点暗红彻底消失在漩涡里,喉咙轻轻动了一下。

风更冷了,夹着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陆颖儿迈步就走,金丝绣靴踩过岸边浸湿的、已经褪色的金箔碎片。

明心终于缓缓转过身,抬起眼睛,目光不再是盯着水面,而是望向那个越来越远的鹅黄色背影——确切地说,是盯着她飞扬的发梢。

乌黑的头发根根分明。

那支他亲手插上去的白玉飞燕簪,稳稳地别在她发边。簪子本身雪白通透,在悬空城未散的光影下泛着冷冷的光。

燕子嘴里那颗小玉珠闪着微光,缠绕在她墨亮的黑发里。在这浮光掠影中,像一道雪线劈开了流动的金色灯火。

河水在明心身后呜咽着流淌,搅碎了灯影,卷走了那些被踩烂的金箔碎片和沉没的字迹,也带走了所有或明或暗的心思。

唯有那一点清冷的白玉,成了此刻最清晰的存在,在夜色与灯火中,无言地停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