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诅咒

五、第四天(上午)

客厅地板上那暗红色的诡异图案,像一块灼热的烙铁,烫在陈默的视网膜上,也烫在他的心里。他几乎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就用强力清洁剂和抹布,发疯似的擦拭那块地板。红色颜料渗入水磨石的微小缝隙,顽固地留下暗红的印记,仿佛一个永不磨灭的诅咒烙印。

沈玉梅听到动静出来,看到陈默近乎癫狂的擦拭动作和地上那无法完全清除的痕迹,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搂住被吵醒、眼神依旧空洞的小哲,身体微微发抖。

“姨妈,”陈默停下动作,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今天,现在,你必须告诉我一切。所有!关于我妈,关于那个‘诅咒’,关于小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你还想救小哲,如果你不想我们全都毁掉!”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殡仪馆里面对最狰狞尸体时都不曾有过的压迫感。沈玉梅被他看得瑟缩了一下,搂着小哲的手臂更紧了。她嘴唇哆嗦着,眼神在陈默的逼视和小哲空洞的脸庞间游移,充满了绝望的挣扎。

“我……我不能……”她虚弱地摇头,眼泪无声滑落,“姐她……她会……”

“我妈已经死了!”陈默低吼出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死了十几年了!现在是小哲!是你的儿子正在被毁掉!你看看他!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他指向小哲。男孩安静地依偎在母亲怀里,对周围的激烈冲突毫无反应,仿佛灵魂早已抽离。

沈玉梅浑身一震,低头看着儿子苍白的小脸和毫无神采的眼睛,巨大的痛苦和母性的本能终于压倒了那无名的恐惧。她崩溃般地哭出声来,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那个被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家族秘密:

“不是鬼……不是鬼缠着小哲……陈默,是我们……是我们家的女人……都活不长啊!”她泣不成声,“你外婆……我亲妈,在我十二岁那年就没了,才三十多岁,心口疼,突然就……走了。后来……后来是你妈,我姐,你亲妈……”

沈玉梅抬起泪眼,满是恐惧地看着陈默:“你记得你妈的样子吗?是不是总没力气,脸色白得吓人,走几步路就喘,心口疼起来……疼得打滚?”

陈默脑中模糊的记忆碎片被唤醒。是的,母亲总是很虚弱,常常躺在床上,咳嗽,有时会捂着胸口,脸色痛苦地发白。他当时太小,只以为是生病。

“那不是普通的病!”沈玉梅的声音带着颤抖,“是‘心漏’!镇上的老医生偷偷跟我姐说的,说是一种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心病,治不好!传女不传男!我们沈家的女人,好像……好像都逃不过!外婆是这样,你妈是这样……我……”她捂着自己的胸口,眼中充满了对命运的恐惧,“我这些年,心口也时不时地疼,我不敢去大医院查,我怕……我怕查出来……”

陈默如遭雷击。“心漏”?遗传性心脏病?这就是所谓的“诅咒”和“报应”?他感到一阵荒谬的眩晕。困扰他、惊吓他的,不是什么鬼魂作祟,而是冰冷的、残酷的遗传疾病?

“那我妈……她最后……”陈默的声音干涩。

“你妈……她知道自己这病,治不好,也活不长。”沈玉梅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怕……她怕你看着她一点点衰弱、痛苦地死去!更怕……更怕你将来知道这病可能会传给你以后的孩子,如果是女孩……”她说不下去了。

陈默的心被狠狠揪住。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所以……她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他艰难地问。

沈玉梅痛苦地点头:“她……她是自己……走的。不是病死的。她留了信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你,瞒着你……她说她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和阴影,更不想让你以后……活在恐惧里。她让我带你离开落霞镇,离她远远的……信里还说,她对不起我,把这个担子丢给了我,但她实在撑不住了,也怕……怕自己哪天突然没了,吓着你……”

陈默踉跄一步,靠在墙上,浑身冰冷。原来母亲不是病逝,是自杀!为了不让他目睹她的死亡过程,为了不让他过早背负这遗传的阴影!那模糊记忆中温柔的母亲形象,瞬间染上了浓重的悲壮和绝望的色彩。

“那……那小哲呢?”陈默看向如同人偶般的表弟,“他的‘自闭症’?还有他晚上的……那些事?”

沈玉梅搂紧小哲,脸上充满了更深的恐惧和痛苦:“小哲……小哲他可能……可能也……”她哽咽着,“他从小身体就弱,反应也比别的孩子慢。三岁多还不太会说话。我带他去镇医院看过,医生只说发育迟缓。可后来……大概一年前开始,他就变得特别安静,眼神越来越空,常常一个人发呆,画那些……那些可怕的画。再后来……就是那沪剧……”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发抖:“开始只是偶尔,他睡着后会突然坐起来,哼几句调子,就是姐最爱唱的那段。我以为他梦到了什么。可后来……越来越频繁,声音也越来越清楚!特别是在……在姐的祭日前后,还有……我心脏特别不舒服的时候……他就像……像能感觉到什么一样!他画的那个蜷着的人,我越看越觉得……觉得像你妈最后那段时间的样子!”

沈玉梅眼中充满了无助的恐惧:“我害怕极了!我觉得……是姐舍不得走!是她的魂……她的魂还在!她是不是……是不是在怪我当初没照顾好陈默?是不是在提醒我……我也快了?还是……还是她想把小哲带走?带到她那边去?”她的话语再次滑向迷信的深渊,“我去找神婆,去求符,去打听偏方……可都没用!反而小哲越来越……他半夜起来画符,那眼神……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小哲!陈默,我该怎么办?姐她……她是不是不肯放过我们啊?”

真相残酷地摊开在陈默面前。没有鬼魂,只有疾病带来的死亡阴影和巨大的心理创伤。小哲很可能遗传了母亲沈玉梅的心脏问题(或者有严重的心理障碍),身体的不适和母亲日夜的恐惧影响了他。他对死亡的气息可能异常敏感(遗传了某种神经特质?),那些“通灵”的迹象——沪剧、画作、夜游、画符——更像是他在无意识状态下,对家族死亡阴影、对母亲(沈玉梅)极度恐惧情绪的一种扭曲表达和宣泄!那个“蜷缩的人形”,或许就是病痛和死亡的象征,而他陈默的名字被画在中心……是否意味着,小哲在潜意识里,将这个突然出现的、与死亡为伍的表哥,也视作了这黑暗漩涡的一部分?

“姨妈,”陈默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没有鬼。我妈已经走了。她爱你,也爱我,她选择离开是不想拖累我们。小哲他……他需要的是医生!是正规医院的检查!不是神婆符咒!”他指着小哲,“你看看他!他被你的恐惧压垮了!他活在你想象的鬼故事里!”

沈玉梅呆呆地看着陈默,又看看怀里毫无生气的儿子,眼中的疯狂和恐惧慢慢被巨大的茫然和无助取代。她喃喃道:“医……医生?可是……那沪剧……那符……”

“那可能是小哲在哪里无意中听到的调子,也可能是他感受到你心脏不适时的一种扭曲反应!至于画符……”陈默想起神婆店里的符咒,“你带他去那种地方,他看到了,记住了,在无意识状态下模仿了出来!你越害怕,越紧张,他的反应就越强烈!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的小哲突然在母亲怀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紫,嘴唇发绀,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仿佛溺水的人无法呼吸!他痛苦地蜷缩起来,小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服!

“小哲!小哲你怎么了?!”沈玉梅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陈默脸色剧变——心脏病发作?!他一个箭步冲过去:“药!他有没有药?硝酸甘油?速效救心丸?!”

沈玉梅慌乱地摇头:“没……没有!他以前没……没这样过啊!”她彻底慌了神。

“打120!快!”陈默一边吼,一边迅速将小哲平放在地板上,解开他领口的扣子,保持呼吸道通畅。他回忆着在殡仪馆学到的有限急救知识,检查小哲的脉搏——微弱而急速!

等待救护车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小哲的抽搐渐渐停止,但脸色依旧青紫,呼吸微弱。沈玉梅瘫坐在一旁,哭得几乎昏厥。陈默跪在地上,紧紧握着小哲冰凉的小手,看着那张痛苦扭曲的小脸,心中充满了冰冷的愤怒和无力的悲哀。

遗传的阴影,母亲的早逝,姨妈的恐惧,最终都压在了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这比任何鬼魂都更真实,也更残酷。他低头看着地上那块无法完全清除的暗红色印记,那个扭曲的图案和中心的“默”字,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标记的不是鬼魂的猎物,而是这沉重如山的、名为“血缘”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