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阴阳两界

血色残月悬于灰暗的天际,将龟裂的焦土映成一片暗红。大地伤痕累累,裂开的口子里渗出腥臭血水,蜿蜒如毒蛇。远方,扭曲的黑色石柱刺破阴霾,粗重铁链缠绕其上,末端锁着的半透明亡魂随风飘荡,他们的哀嚎无声,却撕碎了死寂的空气。

哗啦——哗啦——沉重的铁链拖曳声由远及近,夹杂着皮鞭撕裂空气的尖啸。一群亡魂在鞭影下踉跄前行。方平的心猛地一抽,目光死死锁住其中一道枯槁身影——褪色的藏青布衫,手臂被铁链扭曲成怪异的弧度,深陷的眼窝茫然四顾……是父亲!

父亲也看见了他!那干瘪的嘴唇骤然张开,无声的呐喊凝固在脸上,残破的手臂艰难抬起,指向他,每一个无声的抽搐都在诉说锥心的痛苦与急切的求助——救我!救我…

“方平!又做噩梦了?”母亲焦急的呼唤刺破梦境,将他从血月地狱拽回现实。方平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不止,母亲的手带着暖意抚上他冰冷的前额,“人死不能复生啊孩子!你爹在天上看着你这样,心都要碎了……”

这已是第八夜。夜夜梦魇轮回,父亲不是被鬼差鞭笞,便是被强行灌入滚烫铁汁,哀嚎声在醒来后依旧在耳边回荡。方平忆起父亲临终前的诡异:身体突然布满可怖红肿,口中日夜不绝地惊叫:“鬼差大哥别打了!好痛啊……”他圆睁着恐惧的双眼断了气。这异常情况像一根冰冷的刺,始终扎在方平心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东安县赫赫有名的阴阳师张大师,语气平淡得像拂过水面的风,“人死之际,气血衰败,幻象丛生。你爹身上的红肿,加上他临去时喊着鬼差打他,你便当了真。何不想想,会不会是他自己见了那些红肿,疑心生暗鬼,才生出被打的幻觉?”

方平离开张府时,脚步沉重。心里却有几分被说服了。是呀,爹爹一生老实巴交,怎会在阴间遭此酷刑?定是自己哀思成疾,心魔作祟罢了。明日,多烧些纸钱吧,只盼父亲在那边手头宽裕些。

张府深院内,酒气与阴谋的气息混浊难分。羊公子摇晃着酒杯,笑声刺耳:“哈哈,方廉那老东西气死我爹,我不过让他在阴间不得安生,谁承想他竟托梦缠上了儿子?让他儿子夜夜恶梦!好!让他方家断子绝孙,才解我心头之恨!”他眼中复仇的快意如毒蛇吐信。

张大师却只觉一股寒气从脊梁骨爬上后颈,他避开那快意的目光,声音发沉:“羊公子,此事到此为止。阴间因果,非你我凡夫能肆意拨弄。今日之言,烂在肚里,否则……”他顿了顿,警告如冰锥,“那位老爷震怒,你我都担待不起!”他其实有了几分悔意。

东安街头。“方平哥!”脆生生的呼唤像一缕阳光穿透阴霾。方平回头,是申英儿。她容貌俏丽,眉目如画,看向方平的脸上却盛满担忧,“听伯母说你这几日总睡不安稳?别太难过了……”她望着他憔悴的脸颊,心疼几乎溢出眼眸,父亲失踪后,这么多年方平非常照顾她。

方平强撑起一丝笑:“嗯,明日多给爹烧些纸钱,许是他在那边……手头紧了。”看着英儿娇俏的脸上写满担忧,他心中不由一荡。那个关于她父亲申林的巨大秘密再次涌到舌尖——那夜院中乘凉,他分明看见申林与一位道袍仙人在半空中交谈,最终一起向夜空深处飞去,临行前只留下一句无声的嘱托:“今晚看到之事千万保密,替我照看她们娘俩……”

这秘密,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匆匆别过英儿,方平赶往二郎庙会置办纸钱。庙前人声鼎沸,算卦的吆喝、乞丐的哀求、小贩的叫卖,汇成一片嘈杂的市井烟火。

“方平!”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提着酒壶撞到面前,道袍油污邋遢,正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疯道人。他醉眼乜斜,声音却像淬了冰的针,直直刺来:“你爹在阴曹地府日日挨鞭子,你夜夜噩梦缠身,这活着,比死了更煎熬吧?”

四周霎时一静。旁边算卦的张铁口慌忙打圆场:“疯老道,又灌多了猫尿胡汤!快走快走!”

方平却如遭雷击,浑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他一步上前,死死攥住疯道人污秽的袖管,声音因惊骇而嘶哑:“道长……你……你如何知道我夜夜噩梦?!”这事除了母亲与英儿,绝无第四人知晓!

疯道人甩开他的手,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浑浊的眼睛透过乱发缝隙盯住方平,醉醺醺的话语却似淬毒的冰凌,一字一句,狠狠凿进方平的心窝:

“啧啧啧……你爹啊,啧啧……那叫一个惨哟!皮开肉绽,骨头都露出来啦!鞭子抽得……啧啧,魂都快散喽!惨不忍睹啊……”

最后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方平浑身一颤,踉跄着几乎站立不住。庙会的喧哗瞬间被抽空,整个世界只剩下疯道人那张布满污垢的脸和那句毒蛇般缠绕不休的“惨不忍睹”。父亲枯槁的身影、梦中无声的呐喊、临终前满身的青紫与嘶哑的哀告……所有碎片轰然拼合,指向一个冰冷刺骨的真相——张大师的抚慰是谎言,父亲的苦难,竟是真的!

血月下的锁链声仿佛穿透阴阳,再次在方平耳畔哗啦作响。他眼中的惊骇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渊般的冰冷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