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的指尖在青璃腕间停顿。她的皮肤比清晨的朝露还要凉,人类形态的右手上,淡青色血管正随着《氓》的咒文跳动,像有活物在皮下游走。
“疼吗?”他轻声问,拇指蹭过她腕间新浮现的“耽”字纹身。这个字来自《卫风·氓》的“士之耽兮”,此刻正泛着妖异的粉红,与她耳尖未褪尽的狐毛形成刺目对比。
青璃摇头,九条狐尾却在身后绷直如箭。林缚知道,情道诗的反噬会让每一个字都像烙铁般灼身。昨夜在破庙,他亲眼看见她用银铃割破掌心,让狐血浸透残卷,每滴鲜血落地都凝成半透明的“思”字,在月光下碎成齑粉。
“别盯着我看。”她突然转身,发梢扫过他鼻尖,带着雪后松针的清苦,“南荒的月亮...和中原不一样。”
林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血月悬在蒿里祭坛上空,将她的影子拉长在骷髅堆里。她人类形态的右脸染着血污,狐耳却在左首轻轻抖动——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这个矛盾的姿态让他想起现代看过的《美女与野兽》插画,美与妖在她身上达成诡异的平衡。
“青璃,你说情道诗需要‘求不得’...”他摸出怀里的断笔,笔尖还沾着她的狐血,“可你明明能化形为人,为什么还要守着这残破的情道?”
她猛地回头,瞳孔中妖纹流转:“因为化形不是恩赐,是诅咒。”她抬手扯开衣领,露出心口的莲花状疤痕,“每修炼一句情诗,就要剜去一缕情魄。等狐毛褪尽,我就会变成没有感情的人形兵器,比死还可怕。”
林缚的呼吸一滞。那疤痕他见过,昨晚为她包扎伤口时,曾在月光下看见它像活物般蠕动,吞噬着她念出的每一个情诗字眼。此刻在血月下,疤痕竟渗出金粉——那是他昨夜写下的《上邪》文气。
“所以你才让我背《上邪》?”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断笔在掌心写下半句诗,“你想让我成为你的‘情魄锚点’,哪怕失去所有记忆,只要听见这首诗就能想起我?”
青璃浑身僵硬。狐尾下意识缠住他手腕,却在触到他掌心的“邪”字时猛地缩回——那字边缘泛着紫黑,正是诗魔侵蚀的征兆。
“别碰!”她后退半步,撞翻身后的骷髅堆,“你体内的诗魔...在觊觎我的情魄。昨晚你用《蒿里行》救人时,我看见他的影子从你眼底爬出来,像条蛇似的盯着我。”
林缚想起昨夜的场景:当《蒿里行》的骷髅兵举起长枪时,他确实听见脑海中有个声音在低笑,那声音带着酒气,和他在醉仙楼听见的一模一样。他握紧拳头,指甲刺破掌心,血珠落在《上邪》残句上,竟化作并蒂莲虚影。
“如果我说,我能控制他呢?”他上前一步,逼得她背靠图腾柱,“昨晚在洞穴,你的血让魔纹退去。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制衡。”
青璃仰头望着他,月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投下阴影。这个角度让她想起初代圣女的预言石刻:「圣魔同体者,掌心握阴阳」。此刻他的左手缠着儒家治伤的布条,右手却爬满魔纹,两种力量在他小臂上泾渭分明,像水火在同一处燃烧。
“你知道什么是‘情道反噬’吗?”她忽然踮脚,鼻尖几乎碰到他的,“就像这样——”
她的唇轻轻贴上他的嘴角。林缚浑身血液沸腾,却在瞬间感到刺骨的冰寒。青璃的舌尖滑过他唇角的伤口,竟在吸取他的文气,而她心口的莲花疤痕正在飞速蔓延,将他的《上邪》文气转化为情道力量。
“这就是情道的真相。”她退后半步,指尖闪过一道情丝,“我们靠吸食他人情感生存,用温柔做陷阱,用眼泪当毒药。你以为我救你是因为喜欢?不过是想养肥你,再剖开你的心看看里面有没有我想要的情魄罢了。”
她说得残忍,狐尾却在身后蜷成一团,像个害怕被拆穿的孩子。林缚望着她泛红的耳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按在自己心口:“那你感受到了吗?我的心跳得很快,因为我在赌——赌你没完全变成无情的妖怪。”
青璃浑身一颤。她的掌心贴着他的心脏,能清晰感受到那跳动中混杂的圣魔之力,像两条龙在争夺龙珠。更让她震惊的是,他的心跳节奏竟与她的狐族情诗韵律吻合,仿佛天生为情道而生。
“你...怎么会?”她抬头看他,却发现他眼中闪过迷茫,显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共鸣。
远处传来蛮族的号角。青璃猛地推开他,狐尾扫开祭坛上的浮灰,露出底下刻着的《关雎》图腾:“来不及了,情道之门只能在血月时开启。记住,进去后无论看见什么,都别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的话被一声佛号打断。珈蓝寺僧人不知何时站在祭坛边缘,手中托着的鎏金钵盂里,正浮着林缚昨夜写下的《蒿里行》残页:“阿弥陀佛,施主若再沉迷情道,怕是等不到分离圣魔魂,就先被情丝绞碎了心。”
林缚转身时,发现僧人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又藏着更深的算计。他后颈的魔纹突然发烫,这次竟清晰“看”到僧人袖中藏着的东西——那是半支刻着“灭”字的断笔,笔杆上凝结的文气呈紫黑色,正是诗魔的标志。
“你是谁?”他握紧断笔,却在此时,青璃突然发出痛苦的呻吟。她的狐尾正在飞速消失,人类的右半身已完全成型,左首却还残留着半只狐耳,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别管我!”她尖叫着推开他,指甲在他手臂上划出三道血痕,“走!穿过图腾就能到情道之门,我来挡住他——”
僧人抬手抛出佛珠,十二颗骷髅头同时发出尖啸。林缚本能地写下《短歌行》,却在看见青璃眼中的泪光时猛地转笔,写下截然不同的诗句: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文气化作青色丝带缠住佛珠,竟将骷髅头眼中的魔火浇灭。青璃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她知道这是宋代柳永的情诗,在这个世界从未现世,此刻却被林缚用来克制诗魔之力。
“原来...情诗也能治魔。”她喃喃自语,感觉心口的莲花疤痕正在吸收诗句中的温柔力量,竟第一次不再疼痛,“林缚,你到底是诗魔的猎物,还是...他的天敌?”
僧人脸色铁青,终于不再掩饰:“不管你是谁,今日都得死!诗魔大人需要你的圣魂,来完成十万年前未竟的诗劫——”
他撕去人皮,露出底下覆盖鳞片的真身。那是一只吞魂妖,背生十二对骨翼,每根翼骨上都刻着被吞噬的诗魂名字。林缚认出其中有“屈原”“陶渊明”等上古诗圣,而最新的名字,赫然是他的前一世宿主。
“你吃了多少诗骨?”林缚握紧断笔,发现自己竟不害怕,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愤怒,“他们的诗魂...都在你肚子里吗?”
吞魂妖发出刺耳的笑声:“何止诗魂?连他们的记忆、情感、法则感悟,都成了我家主人的养料。你以为那些诗词是你自己记得?不,那是前两百三十六个宿主的残留!”
这句话如惊雷般炸开。林缚感觉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金戈铁马的战场、月下独酌的诗人、临刑前写下《正气歌》的书生...这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每一段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
“林缚!”青璃的声音穿透混沌,她不知何时已爬到图腾中央,狐尾仅剩三根,却仍在试图激活阵法,“别听他的!你的灵魂是独一无二的,否则《上邪》不会在你笔下显形——”
她的话被吞魂妖的骨翼打断。巨大的翅膀拍击地面,卷起的风沙中,林缚看见青璃的身体被情道法则托起,化作《关雎》诗魂的虚影。而他掌心的断笔,竟自动补全了柳永的词: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文气化作春风拂过青璃的虚影,她的狐耳竟开始重新生长,而吞魂妖的骨翼上出现细密的裂纹。林缚这才明白,原来情道的终极力量不是“求不得”,而是“永不悔”,是即便知道结局仍要奔赴的勇气。
“原来如此...”他轻声说,走向青璃,任凭吞魂妖的攻击从身边穿过,“诗魔需要的是绝望的圣魂,而我偏要让他看看,什么是永不熄灭的人心。”
青璃望着向自己走来的少年,他的眼中不再有圣魔的挣扎,只有坚定的光。她突然想起初代圣女日记里的最后一句:「当有人能以情道之笔写圣道之心,或许诗劫真的能被终结。」
图腾突然发出强光。林缚握住青璃的手,在血月下共同写下最后一句诗: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光芒吞没了一切。当林缚再次睁眼时,他们已站在一片浮动的水域中央,千万株荇菜随波摇曳,每片叶子上都映着他们交叠的影子。远处,一座由情诗组成的城门正在缓缓打开,门内传来若有若无的琴音,弹的正是他方才写下的《鹊桥仙》。
青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狐毛已完全恢复,心口的莲花疤痕也化作了《上邪》的纹路。她转头看向林缚,发现他后颈的“仙”“魔”胎记正在融合,变成一个全新的符号——那是“情”字与“道”字的结合。
“我们...成功了?”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林缚笑了,指腹蹭过她耳尖的狐毛:“看来,诗魔这次赌错了。他以为情道是弱点,却不知道...人心才是最强大的法则。”
吞魂妖的怒吼从身后传来,但此刻他们谁也不想回头。青璃望着情道之门,突然伸手摘下林缚头上的草叶:“记住,不管里面有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林缚点头,握紧她的手。他们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渐渐与《关雎》诗魂的虚影重合。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所谓圣魔同体,或许从来不是诅咒,而是让两种法则在碰撞中诞生新可能的契机。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