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遇险

值不值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狐裘给她的不仅仅是温暖了。

年轻士兵的矛尖颤了颤,矛杆上缠着的红布条被风吹开,露出底下烙着的“宣和七年”。他盯着承瑾的头,低声说:“把总,你看她头上……”承瑾猛地一愣,头上的珍珠步摇是祖母赠送给她的,这也是祖母唯一的物件了。

把总“哼”了声,枪头的灰缨扫过承瑾的鬓角。

她闻到他甲片间散出的霉味,混着运河淤泥的腥气。远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咚——咚——”的声响震入耳膜。城门洞里的冰棱好巧不巧地簌簌掉落,有块正砸在她狐裘的毛领上,凉意顺着她的脖颈爬进脊梁。

“放行吧。”年轻士兵忽然挡在她身前,铠甲胸口的破洞翕动着,像只喘气的鸟儿。“看她这样子,不像能扛动刀的。”

把总瞪了他一眼,却收了枪,靴底在青石板上随之碾出个冰坑:“滚吧,别死在城里。”

承瑾踉跄着跑出城门洞时,听见身后传来甲片摩擦声。她回头望去,夕阳正把两个官兵的影子钉在城墙上——把总的影子里弯成钩子,年轻士兵的矛尖却指向运河方向,那里浮着块被火把映红了的冰。

运河那淡淡腥味的风掀起她的裘角,露出里面的裙裾。承瑾摸了摸头上的珍珠步摇,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姑娘留步!”

喊声从身后的茶肆里传出来。

承瑾皱眉回头,见五匹驮着货箱的骡子立在茶肆的檐下,牵骡的汉子裹着黑色熊皮袄,袖口处露出来的锦缎里子,绣着黔山特有的蕨类纹。

黑色熊皮袄男子身后有四个伙计正卸着骡子背脊上的木箱,箱角包着的黄铜片在火把下晃眼,上面凿着歪扭的“黔”字,像被冻僵的虫。

“姑娘往黔山去的?”汉子咧嘴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浅浅的胡茬上挂着冰棱,“我等从路州县绕道来,走了近四个月,今在盘门歇脚换骡。”他指了指伙计打开的木箱,里面码着药材。满满的药香味。

承瑾攥紧了袖中李大夫画的路线图,纸角已被手汗焐得发软。她的喉结不由得滚动:“我是来去黔山的。”

“去黔山路途遥远。姑娘怎是独身一人前往黔山?”

“我是去寻我的弟弟,我弟弟一个月前去了黔山。”

熊皮袄男子身后的壮汉突然咳嗽起来,吐出的口水在冰面上结了层薄壳。牵骡人脸上的笑僵了僵,伸手拨了拨骡子背上的铃铛,铜铃声混着运河冰裂的“咔嚓”声,惊得承瑾后退半步。

“采石?”熊皮袄男子身后的壮汉压低声音,皮袄领口的毛上落着雪,“姑娘可知,你弟弟是去釆石……”

承瑾听不懂何为“采石”,她欲开口询问时,熊皮袄男子笑道:“他以为你弟弟是去釆石……”

箱盖缝隙用桐油灰封着,透着股古怪的腥气。

承瑾狐疑地望着这群人。

“我等是从路州绕道这苏州盘门带货返往黔山。”熊皮袄男子嗓音嘶哑,手背上的冻疮破口渗着血,“看姑娘孤身一人,确实够胆实。”

他身后的伙计掀开箱角油布,承瑾瞥见里面码着油布包,包角渗出暗红液体,在雪地上洇出小小的花,“你弟难道去黔山贩茶?”

“我们可不拉茶货。”另一个塌鼻伙计咧开嘴,黄牙上沾着暗红碎屑,“专运……官家的紧俏物。”

他们不信承瑾所说的。眼下的天下时局动荡,流民大多结伴同行,只有眼前这个衣着不俗的女子独身前行。

承瑾暗忖,她并没问他们拉的何货啊?

何为官家紧俏物?

承瑾攥紧袖中路线图。

另一个男子鹿皮袄里散出浓烈的硝石味,混着某种腐烂的甜腥,“上个月刚从黔山采石场来,那些个笼子里的……”

他话未毕,塌鼻伙计猛地撞向他肋骨,油布包被撞得倾斜,一滴暗红液体落在承瑾麻鞋上,瞬间冻成血痂似的冰晶。

夜越来越黑,茶肆的灯笼在寒风里晃悠,将五个人的影子投在货箱上,竟像五具捆着锁链锁住的人形。

承瑾心头一紧,盯着油布包上渗出的液体,那颜色和她曾见过的染坊漂染的苏木一模一样,却多了股铁锈味。

“你们运的到底是什么?”她后退半步,狐裘蹭到货箱竹篾,摸到一片黏腻——那是干涸的血渍。

“小娘子管太多了!”塌鼻伙计突然拔刀,刀鞘上刻着模糊的“宣和七年”,和年轻士兵矛杆上的烙字同岁。

黑脸汉却按住他的手,从怀里掏出块青铜牌,牌面铸着路州城门,背面却刻着狰狞的鬼面:“我们是‘山魈帮’,替官府往黔山运‘石料’。”

他刻意咬重‘石料’二字,指节敲得铜牌叮当响,“你弟若在采石场,给十两银子,我等保你见着活人。”

承瑾强装镇定,冷笑道:“我为何信你?”

她弟弟去黔山仅一月,而这群人口中所说的是从路州县绕到盘门都四月有余,根本是信口雌黄,不可信。

黑脸汉见状,眼神立刻变了,鹿皮袄下的手探向腰间革囊。

恰在此时,盘门更夫敲着梆子路过,“咚—咚—”响起,只见露出青竹篾里卡着的半截断齿——那是人的臼齿。

“官差来了!”塌鼻伙计突然大喊,五个人猛地翻身上骡,货箱在骡背上剧烈颠簸,油布包纷纷散开,滚出的除了药材,便是一个个用生牛皮捆扎的麻袋,袋口露出几缕焦黑的头发。

承瑾惊得后退,撞翻了茶肆门口的铜锅,滚水泼在麻袋上,蒸腾的白气里透出一股浓烈的尸臭。

骡队冲进黑夜时,熊皮袄男子回头将干呕的承瑾一把撸起,突然后背被狠狠一击,承瑾便昏厥过去。

运河的风卷起麻布片,承瑾被骡队带走,消失在夜的尽头。

昏迷中的承瑾永远不会明白那些人所谓的“官家紧俏物”,不过是采石场里冻僵的尸身,被伪装成货物运往黔山掩埋。

远处,瑞光塔的风铃在风雪里狂响,昏迷中的她听出那声音像是是织里的砧声,她根本不知道那是无数个可怜的采石人被铁链锁住喉咙时,从牙缝里挤出的最后一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