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成在冷库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蚊虫开始嗡嗡地往脸上扑,也没等来杨丽萍的身影,甚至没等来一个传呼。冷库的铁门紧闭着,像个巨大的、沉默的金属盒子,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空气里那点若有若无的小豆冰棍甜香,也彻底被夜晚田野的土腥气和远处农家飘来的炊烟味取代了。
他蹬车回筒子楼。车轮碾过土路的颠簸,似乎把他心里那点微弱的、不切实际的期待也一点点颠散了。楼道里弥漫着各家晚饭混杂的气味:炒大白菜、熬茄子、炸酱面的酱香,间或飘过一阵油炸花生米的焦香。他掏出钥匙打开自己那间宿舍门,一股独居男人房间特有的、混合着汗味、旧书报味和灰尘的味道涌了出来。他没开灯,摸黑走到床边,把自己重重摔在硬板床上。黑暗中,天花板上仿佛还残留着白天挥出的那一巴掌的残影,还有陈建生那张惊愕、恐惧、印着红痕的脸。
这一夜,他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全是混乱的场景:老吴嘶嘶漏风的笑脸在眼前晃悠;所长沉默地转着肩膀,额头的汗珠滴落下来变成冰凉的弹片;杨丽萍忧愁的侧脸在长安街的霓虹灯下忽明忽暗;最后定格在陈建生那双瞪圆的、充满泪水和不甘的眼睛里,那眼睛越瞪越大,像两个黑洞,要把他吸进去……他猛地惊醒,浑身冷汗,窗外天已蒙蒙亮。
上班路上,他刻意绕开了办公区,想直接去监舍区巡视,避开所有人,尤其是所长和老吴。然而刚走到监舍区入口,就被值班的年轻管教小张叫住了,语气带着点看热闹的兴奋:“李哥,你昨天收那俩新人,17监那个瘦的,闹腾一宿了!”
李晓成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闹什么?”
“绝食!从昨晚送进去开始,一口水不喝,一口饭不吃,就缩在墙角捂着脸,问他话也不吭声,光哼哼。同监舍的说,他好像…好像挨打了?”小张试探性地瞟了一眼李晓成的脸。
李晓成的心猛地一沉,像坠了块石头。他强作镇定:“胡说八道!谁打他?他自己想不开。我去看看。”他语气生硬,抬脚就往17号监舍方向走,步伐比平时快了许多,只想赶紧堵住小张的嘴。
走廊里还是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走到17号监舍门口,他深吸一口气,才凑近观察窗往里看。监舍里光线昏暗,其他几个犯人已经起床,有的靠着墙发呆,有的在狭窄的空间里踱步。那个高壮的罗志强坐在通铺最靠里的位置,背挺得笔直,闭目养神,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而那个叫陈建生的瘦小青年,果然蜷缩在离门最远的墙角,脸朝着墙壁,身体微微发抖,把自己缩成一团。他昨天穿上的灰色囚服显得空荡荡的,像挂在衣架上。旁边地上放着的早饭——一个窝头,一碗稀粥——原封不动。
李晓成打开铁门上的小窗,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冰冷:“陈建生!”
墙角的身影猛地一哆嗦,却没回头,反而把脸更深地埋进了臂弯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起来!吃饭!”李晓成命令道。
陈建生毫无反应,只是肩膀抖动的幅度更大了些。
一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但这次李晓成死死压住了。他不能,也不敢再有任何过激举动。他“哐当”一声关上小窗,锁好门,转身,差点撞上不知何时溜达过来的老吴。
老吴嘴里叼着半根烟,眯缝着眼,一脸幸灾乐祸:“哟,李管教,新来的给你上眼药呢?听说还是个硬骨头,饭都不吃?”
李晓成没理他,想绕过去。
老吴却不依不饶地堵着道,烟味直喷过来:“啧啧,这要是在号子里饿出个好歹,上面查下来…可不好交代啊。你说是不是?尤其是刚进来就闹绝食,传出去,还以为咱们这儿怎么着他了呢…”他故意把“怎么着”三个字拖得老长,缺牙的地方漏着风,听起来格外刺耳。那双浑浊的小眼睛,像探针一样在李晓成脸上扫来扫去。
李晓成只觉得血往头上涌,拳头在身侧攥紧又松开。他冷冷地盯着老吴:“老吴,你管好自己就行。他饿死是他的事,我按规矩办。”说完,他猛地侧身,肩膀故意重重撞开老吴,头也不回地朝办公区走去。身后传来老吴被烟呛到的咳嗽声和几声含糊不清的咒骂。
他几乎是冲进值班室的,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想也没想就拨通了杨丽萍冷库的号码。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一个懒洋洋的女声传来:“喂,找谁?”
“我找杨丽萍。”李晓成的声音有些发紧。
“杨丽萍?她今天轮休,没来。”
“轮休?”李晓成一愣,心里那点憋闷瞬间又添了一层委屈和疑惑。她轮休,为什么昨天没告诉他?为什么一个传呼都没有?
“是啊。还有事儿吗?我这儿忙着呢。”对方不耐烦了。
“…没事了。”李晓成颓然放下电话。轮休…她人在城里,却连个消息都不给他。昨天在冷库外苦等的傻样,此刻显得更加可笑。他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那份刺眼的“待办”调动报告,再想想17号监舍里绝食的陈建生和虎视眈眈的老吴,只觉得四面楚歌,透不过气来。调动无望,婚事受阻,现在连工作也出了纰漏,像踩进了一片看不见底的流沙。
他强迫自己冷静,翻开工作记录本。昨天的空白页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他提起笔,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在那页的顶端写下了日期和天气。关于陈建生绝食的事,他斟酌着措辞,只写了寥寥几行:“新收押犯陈建生(17监),情绪异常低落,拒绝进食。已口头教育,持续观察中。”他避开了任何可能引起联想的描述,比如“捂脸”、“疑似挨打”。写完后,他盯着那几行字,感觉每一个字都像在烧灼他的眼睛。
整个上午,他都心神不宁。去监舍巡视时,他刻意避开了17号监舍的观察窗。午饭时,小张端着饭盒凑过来,压低声音:“李哥,17号那小子还是不吃,水都不喝一口了。脸色煞白,看着有点悬。要不要报告所长?”
李晓成扒拉着饭盒里没滋没味的炖土豆,食不知味。“再等等看。”他含糊地说。报告所长?说什么?说可能因为自己的一巴掌引发了绝食?他不敢想象那个后果。他只能寄希望于陈建生自己扛不住饿,最终屈服。
下午,他正在整理档案,桌上的传呼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他心头一跳,几乎是扑过去抓了起来。小小的屏幕上,滚动着一行他期盼已久的数字——杨丽萍冷库的号码!
他立刻抓起电话回拨过去,心怦怦直跳。
电话接通了,果然是杨丽萍的声音,但听起来异常遥远和冷淡:“喂?”
“丽萍?是我!”李晓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昨天…昨天我去冷库找你了,你轮休?”
“嗯。”杨丽萍只应了一声。
“怎么没告诉我一声?也没呼我…”李晓成忍不住带上了点委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那叹息里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晓成,”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我们的事…我想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李晓成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房子?调动?我不是在想办法吗?”
“不只是那些…”杨丽萍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文学化的词汇,“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隔着的不只是距离。有些东西…感觉不一样了。我需要时间想清楚。”
感觉不一样了?李晓成懵了。才几天功夫,感觉怎么就变了?难道是因为他迟迟调不动?还是她城里的亲戚朋友又给她介绍了条件更好的对象?他急切地追问:“丽萍,你听我说,调动的事我…”
“别说了,晓成。”杨丽萍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我现在心里很乱。给我点时间。先这样吧。”没等李晓成再开口,电话那头已经传来了忙音。
李晓成握着话筒,听着里面单调的“嘟嘟”声,整个人僵在那里。窗外,初夏明晃晃的阳光照进来,他却感觉浑身发冷。调动无门,工作出事,现在连唯一的感情寄托也摇摇欲坠。那句“感觉不一样了”,像一把钝刀子,慢悠悠地割着他的心。
就在这时,值班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小张一脸惊慌地冲进来,声音都变了调:“李哥!李哥!不好了!17监那个陈建生…他…他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