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庇月

  • 苍生仇
  • 牧星呀
  • 2403字
  • 2025-05-24 16:02:17

木窗棂外斜插进几缕碎金般的阳光,枯树枝桠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呜咽。

尹星睁开眼时,正看见残存的雨珠顺着焦褐树皮滚落,那些被暴雨摧折的虬枝如骨爪般交错,竟将天光绞碎成斑驳的铜钱洒在泥地上。他试着活动手指,胸腔深处立刻泛起绵密的刺痛。

“大侠可算醒转哩!“黝黑汉子粗糙的手掌在麻布衣襟上反复擦拭,扭头朝里屋喊:“翠娘,快把温着的姜汤端来!“汉子脸上沟壑里还沾着田间黑泥,虎口处结着厚茧,应是常年在泥水里讨生活的庄稼人。

尹星撑起身子,破旧棉被滑落时带起细尘在光柱中起舞。他望向自己缠着麻布的手掌,三天前那场暴雨中的铁锈味突然在喉头翻涌。记忆像被雨水泡发的宣纸,洇开大片暗红——兰府朱漆大门在雷光中崩裂,刀剑相交时发出的脆响,还有胸口被那壮汉冲撞时炸开的剧痛。

“老李头说寻常人挨这般重伤,怕是要躺到开春。“汉子捧着粗陶碗的手微微发颤,蒸腾的热气氤氲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大侠定是天上武曲星下凡嘞。“

尹星接过陶碗时瞥见对方皴裂的指节,温水入喉的温热让他想起那个暴雨如注的晚上。

当时他正踉跄着穿过松林,每道惊雷炸响都像是敲在断裂的肋骨上。五十里外的回春堂在记忆中忽远忽近,直到林间飘来混着血腥的对话。

“精铁锻的刀,够换半年酒钱。”

“小子,今日算你运气好,把你那刀孝敬给大爷,大爷包你活过今晚。”

尹星此刻仍能清晰复现当时的场景:左侧十五步外,鹰钩鼻匪徒脸上的“逃“字刺青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另一个匪人绷直的腰杆泄露出军旅痕迹。他们藏在樟树后的阴影里,却不知重伤之人对杀气的感知远比常人敏锐。

鹰钩鼻抽出豁口的铁刀时,刀刃上未干的血迹正在雨帘中晕开。尹星注意到同伴正悄然后撤,林间枝叶不自然的晃动暴露了包抄的意图——这是边军惯用的“鹞子抄水“战术。

胸口闷痛撕扯着神经,尹星却扬起沾满泥水的脸:“孝敬二位爷的。”随即拿出身上的三两碎银,当他解下蟒皮刀鞘时,雨水正顺着眉骨流进眼眶。跪地的姿态恰到好处,既能示弱又可蓄力,这个角度能清晰看见对方脚踝转动的幅度。

尹星此刀名曰庇月,刃三尺七寸,玄铁与某种来自地心的漆黑矿髓交融锻打,刀身像是被夜色反复淬炼过千百遍。即便凑近烛火细看,刃口也吞没所有光泽,恍若斩落一截永夜铸成。刀脊处隐约流转着星砂般的碎芒,那是锻造时掺入的陨铁残屑,在暴雨冲刷下会泛起幽蓝磷光。

当匪徒拿起长刀,费力拔出时,尹星听见松针破空的微响。隐在树后的匪人正要搭箭,眼眶却突然绽开血花——袖中飞刀穿透雨幕的轨迹,恰似银鱼跃出寒潭。这招他苦练五年,此刻在重伤下竟失了准头,本该封喉的刀刃只刺穿了左眼,却也使那贼人失去了行动能力。

“老六!“鹰钩鼻贼人的嘶吼混着雷声炸开,漆黑刀刃胡乱劈砍时溅起的水花迷了人眼。尹星不退反进,任刀柄砸在肩头借势突入中门。错身瞬间,他精准踹向对方膝盖侧弯,骨裂声在雨声中格外清脆。

垂死的匪徒在地上蜷成虾米,尹星踩住他握刀的手腕:“忘和你讲了,此刀出鞘必饮血。“黑刃割开咽喉时,血珠在雨中拉出细长的丝线。他抹去脸上血水,却发现原本要取的三两碎银,早已不知何时陷进了泥泞里。

恰至那贼人命丧之时,原来两名匪徒所藏的树林中,传来一声呼救,“救命啊”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拨开沾满雨珠的荆棘丛,月光恰好穿透云隙。那人蜷缩在腐叶堆里,青布衫浸透成墨色,手腕脚踝被麻绳勒出深紫淤痕。当他察觉到活人气息,被破布堵住的喉管突然爆发出“嗬嗬“怪响,活像年关被捆上屠宰架的过年猪。

黑色长刀刀鞘抵住那人咽喉,尹星眼底浮着冷铁般的光。

“大侠容禀!“男人吐出染血的破布,舌头竟比春日的画眉还利索,“小的李快腿,皖州城隍庙前说书先生见了我都要递拜帖,周公子偏说我这嘴皮子比汗血宝马还能跑...“他边说边蛄蛹着往刀鞘上蹭,腰间两处刀伤随着动作滋出血线,“今日本是给固风山刘大王送密信,谁料被那二当家灌的烂醉,醒来时就在这树林中,那俩杀才说什么要这个地方埋我正好,挖坑到一半突然说'死前总得给弟兄们留点酒钱'...”

尹星刀锋微偏,挑开浸血的衣料。伤口走势歪斜似孩童涂鸦,倒与山匪喽啰惯用的剔骨刀吻合。血污里混着几粒金砂,像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私房钱,在月光下泛着腌臜的碎光。

“那二当家可曾说些什么?”尹星猛抓了那人领口,心想“先前在兰大人那也听见了匪患之事,怕不是有所牵连。”

“哎哟喂!您当是菜市口审贼呢?“男人疼得直甩手腕,腕间麻绳印子活像套了十对翡翠镯子,“二当家搂着姑娘听我讲《金瓶梅》选段,笑得酒糟鼻都泛红光.....谁知醒了就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差点交代在这”他忽然瞪圆眼睛,被雨水泡发的伤口随着表情乱颤,“天地良心!我藏在夜香桶底的三两碎银定是叫野狗刨去了!”

闷雷碾过天际,尹星望着西北方向翻滚的乌云。此人虽满嘴跑马,倒有三分真——喽啰杀人何须特意挪到六里外?腰间伤口更是蹊跷,既不致命也未伤筋脉,倒像屠户给猪放血的把式。刀柄抵在掌心,隔着湿透的缠布传来刺痛。

“大侠定时在与那二贼打斗时受伤了,刘庄就有医馆,我给您带路,那老刘头妙手回春.....”

黑衣刀客甩出半截金疮药,那药可延缓皮肉之伤,却没法医这胸口内伤。瓷瓶在空中划出弧线。李快腿用刚被解开的双脚夹住药瓶,活似庙会上顶碗的猢狲:“大侠您瞧!当年我在天桥卖艺,这招'玉兔捣药'...“话音未落整个人栽进泥坑,溅起的污水糊了满脸。

雨幕深处传来夜枭啼叫,李快腿却突然支棱起来:“大侠您听!这夜猫子叫得比翠莺楼姑娘还婉转,定是医馆灶上炖着老母鸡...“话音未落,这人已蹿出两丈远,腰间渗出的血线在泥地上画出一道歪扭红绳。

尹星踩过那道血迹时,靴底传来黏腻触感。前头那厮正喋喋不休说着“那老刘头接骨手法比扬州瘦马还温柔”穿过第七丛野棘时,远处隐约现出几点飘摇灯火,李快腿突然刹住脚步,染血的衣摆扫过歪脖子老槐:“您闻见没?当归炖乌鸡的味道!刘老头定是算准了我要来...“

黑色长刀无声归鞘,尹星望着那人一瘸一拐奔向灯火的背影,泥地上血迹已凝成断续的朱砂符。更深露重,医馆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咚作响,像极了边关驿站悬着的预警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