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门山雾初晴,云光洒落百川台。
白鹿献芝已过三日,庄归舟所补“云澜策”卷尚悬于潮坛之上,文气未散。潮门诸弟子私下议论已久:那旧儒门果真要回来了。
就在这天午后,一声长鸣自潮门外传来,如鼓非鼓,如钟非钟,却震开山前云壁。
有人来访。
山前石台,潮门执事伏离踏浪而迎,只见两骑白马,一车青舆,缓缓登道。马者乃青年儒冠,衣袍似鹤,神情自矜;车中却不现主位,只露半卷金帛,隐书“白鹿洞”三字,随风而动,竟有若隐若现之“文晕”在上。
来者自称:
“白鹿洞后学李载辰,随兄李扶光,奉儒门书令,登潮问道。”
李氏兄弟,其名早为牧澜所记——乃今代儒门重立之宗器,俱出南李家,世承白鹿洞衣钵,一文一武,一仁一烈。
兄李扶光,年三十六,幼入书院,二十五岁已掌文井、议礼法,素有“文胆继火”之称。弟李载辰,二十有七,善言谈,擅书剑,乃此次登潮面上之人,实则其兄深藏不出。
李载辰立于潮坛前,拱手作礼,言辞温和却带锋:
“白鹿口衔芝文,是我儒门至宝。然今不回书院、不入文阁,反入贵派潮坛,想来——是山川有意,文命东还。”
“吾兄李扶光有言:潮门观象听水,实为文种异脉;今愿与贵派共立‘新白鹿文会’,通南北文种,合潮观、儒脉,以筑新文纲。”
他说着抬头一笑,看向庄归舟:
“而那卷‘云澜策’,半是我儒门旧藏,半是庄氏血脉所启。此子文气贯通南北,天命有属——若得我兄亲教,必可为新文纲柱石。”
话音落下,潮门众人哗然。牧澜未语,汐元君已现身潮坛,青袍如水,长眉轻拢:
“你欲立会立纲,合道合脉,却言天命归属,是否已定潮门为外?既然来了,就请明说:是‘共议’,还是‘取人’?”
李载辰却一拱手:“自然是来请人。若潮门肯允,庄归舟可入新儒门为座下客卿,封为‘文子’,授文井笔印,共筑新文纲。”
牧澜终于开口,语声清冷:
“我潮门从不以人换义。你若要问归舟之心,那便请他自答。但你若要借文会行策立宗,便是入我山门乱我纲目,牧某第一个不同意。”
全场寂静,目光皆落庄归舟身上。
而庄归舟却只看着李载辰,问:
“你说要重建白鹿洞,可问我一句:你要重建的,是哪一种文?”
“是碑石之文,千年不改?还是帖墨之意,因人而生?”
“是求统九州文旨、代天宣训?还是愿立诸子并存、山河自识?”
李载辰面色微变,正欲答时,山间忽有异声——
“咚!”
庐山石门忽然震响,尘雾卷起!
庄归舟眼中一凛。
那道他曾“未启”的庐山石门,再次自鸣,不为潮符,不为潮术,而为他今日这一问而震。
汐元君转眸微叹:
“……文种之争,本就未曾止息。”
她看向庄归舟,道:
“去吧。石门既鸣,是你该再赴之地。你若心有所问,那碑后,或许自有你父亲庄泽文留下的回答。”
···········
潮门之南,庐山云覆,石门重鸣。
庄归舟缓步而行,步入那曾“未启”的旧门之地。石门高三丈,壁上古符已失色,唯正中一道浅刻依稀浮现光泽,如水中残月,晃而不灭。
那是他年少曾试欲开启的所在。彼时门纹不动,今朝,却因一问“何为之文”而动。
门开之刻,无符钥,无术咒,唯心潮波动,与“云澜策”中留墨暗合,山雾尽退,门中现一石阶古道,直通崖后深林。
潮门众人未能随行,唯汐元君远立云台,遥遥望来,眼中藏忧。
牧澜袖手,低声问她:“此门何意?”
汐元君道:“潮门立派千年,只三人曾入此门。”
“第一次,是我成道之前;第二次,是他父庄泽文;如今,轮到归舟。”
牧澜神色微震,轻声复念:“……庄泽文?”
山道中,白鹿先行,踏露不惊,尾上卷芝,似在引路。
庄归舟默随而行,行至尽处,一座半埋山土的残碑浮现眼前,碑身倾斜,碑顶断裂,唯下方一角犹清,刻有三字:“文井卷”。
庄归舟心头震动,前跪而望。
这竟是儒门秘传之“文井试卷”原碑,其父庄泽文当年便是持卷南行,却在潮门外忽然折返,再未归白鹿洞。世人皆说他为边役而死,实则……
碑下有一封残书,已被白鹿以灵芝盖着,似为护其不灭。
庄归舟取芝启信,墨已斑驳,然首句犹在:
“归舟启:若你见此碑,便是石门自启之日。文命动矣,江山当问一笔。”
“我藏半卷《云澜策》,非为背门弃宗,只因白鹿之学已执一言,文之形骸重于气神,吾不忍。”
“潮门可听水象,可观天图,是为另一种文。若你识之,试写三文于碑后,通旧脉、新潮、心之所向。”
“此为‘三问文卷’——非求满分,只问你之所信。”
庄归舟沉默良久,仰望云海之上,只觉胸中思绪潮涌。那云澜策残页仿佛在灵台翻动,一页页卷开。
他取笔,执于碑后。
第一问:你为何写文?
他答:“不为仕,不为名,但为未言者言,为不能言者留。”
第二问:你信何为真文?
他答:“非帖非石,非古非今,唯随山川变幻、众心流转者,是为真。”
第三问:你愿何归?
他顿笔许久,最终落字如决:
“愿为潮之一符,文之一滴。”
笔落瞬间,云动潮鸣,碑后忽有光泉而出!
古碑震响,一道深埋于山腹的古卷显现,乃“云澜策”全本第一章《澜象引文》。书卷以云水为墨,以潮意为章,卷首一句赫然为:
“文种之初,分于石与水;石者定法,水者因心。”
庄归舟怔然立于碑前,耳中似听见一个遥远熟悉的声音低声念着这句话。
那是父亲的声音。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
“文种之争”,并不只是儒与潮的对立,更是天地中两种认知世界方式的冲突:
一为固定之道,传承之法;
一为流动之心,应变之象。
“而我——既继父碑之文,也承潮门之象。”
他拱手,向碑三拜,起身,白鹿轻鸣,化为文晕升空,山壁缓缓闭合。
潮门石门再启之地,庄归舟缓步归来,衣袍沾露,眸色清明如洗。
他回望山雾后缓缓合拢的石门,心中已有答案。
文,不为立人,而为存心。
潮,不为定教,而为随时。
他既修“云澜策”,也承“文井意”。
他,是新一代“文潮之子”。
——此时,山下李扶光缓缓开口,道:
“我知你将答我弟一问,敢问归舟——你欲立何纲?”
庄归舟微笑作答:
“非纲,非统。”
“愿山海各书其文,众流各记其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