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忒生物制药神经功能重塑项目组的P4特种实验室内,空气凝重得如同实质。LX-665临床试验终止的红灯在控制台上方无声闪烁,像一只疲惫的眼睛,注视着下方一张张写满失落与木然的脸庞。巨大的弧形显示屏上,代表着生命体征的曲线早已归于平缓,旁边散落着一堆堆复杂到令人绝望的基因序列图谱和分子结构模型,它们曾一度被认为是通往希望的阶梯,此刻却都化为了冰冷的、嘲弄般的数字符号。
陈建宇站在观察窗前,身形佝偻,花白的头发在实验室内略显苍白的灯光下,反射着了无生气的银光。他手中紧握着一根深棕色的梨花木拐杖,杖头被摩挲得油光锃亮,那是他日益衰弱的身体不得不依赖的支撑。几十年的时光,像一把最无情的刻刀,在他曾经俊朗的面容上留下了纵横交错的沟壑,眼角的鱼尾纹深邃得如同阿尔卑斯山的冰川裂隙。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眸子,偶尔还会闪过一丝属于科学家的、不甘的锐利,但更多的时候,是被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看透世事的沧桑所覆盖。
LX-665,又失败了。
这已经是他们团队在过去几十年间,尝试的第几百个候选药物了?陈建宇自己也记不清了。从最初的LX-001“凤凰火羽”的悲壮折翼,到后来的LX系列,每一次满怀希望的开始,几乎都以同样的结局告终。团队里的成员换了一批又一批,从最初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到如今这些对失败习以为常的中坚力量,他们见证了无数次的“接近成功”,也品尝了无数次功败垂成的苦涩。
“大家......辛苦了。”陈建宇缓缓转过身,声音沙哑得如同磨损的旧唱片,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的沉重,“把数据整理好,做好备份。失败的原因,我们日后再详细分析。”
他的语气异常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太多的失望。对于这样的结果,项目组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似乎都已经麻木了。只有几个刚加入团队不久的年轻研究员,脸上还带着难以掩饰的沮丧和茫然。他们或许还在幻想着某一天能见证奇迹的发生,却不知道,他们的前辈们,早已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隧道中摸索了太久太久。
李伟站在陈建宇的身后,岁月同样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曾经的青年才俊,如今已是鬓角染霜的中年人。他的身形依旧挺拔,眼神依旧锐利,只是那份属于年轻人的飞扬与不羁,早已被数十年的科研压力和无数次的挫败打磨得更加内敛和深沉。他看到陈建宇那佝偻的背影和微微颤抖的手,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
“陈博士,”李伟上前一步,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坚定,“您先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
陈建宇摆了摆手,目光扫过那些年轻的面孔,最后落在李伟身上。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得有些凄然:“不用了,阿伟。我也该......习惯了。”他顿了顿,转向那几个年轻的研究员,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道:“孩子们,别太往心里去。做我们这一行,失败是家常便饭。重要的是,每一次失败,我们都能学到东西,都能离真相更近一步。虽然,这一步......有时候会非常非常小。”
他的话语像一股微弱的暖流,试图驱散实验室内的寒意。但年轻人们脸上的迷茫并未因此减少多少。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在基因领域享有盛名的传奇科学家,会用如此“消极”的态度来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实验数据封存完毕,团队成员陆续离开了P4实验室。沉重的合金隔离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所有的希望与失望都锁在了那个无菌的、冰冷的空间里。
走廊里,灯光明亮得有些刺眼。陈建宇拄着拐杖,步履蹒跚。李伟默默地跟在他身旁,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压抑。
“陈博士,”终于,李伟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焦虑,“LX-665的思路,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就走偏了?我们尝试了那么多靶点,优化了那么多分子结构,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行?”
“或许......我们面对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可以用‘钥匙’打开的‘锁’。”陈建宇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普罗米修斯之火’对人体的改造,比我们最初想象的要彻底得多,也......狡猾得多。它不仅仅是关闭了几扇门,它可能是......重建了整座房子,用一种我们完全陌生的语言和逻辑。”
“那......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我们还能在哪些方面做出改变?或者......尝试一些全新的、颠覆性的技术路径?”李伟追问道。他依然不甘心,他相信凭借人类的智慧,总有一天能攻克这个难题。
陈建宇停下脚步,转过身,静静地看着李伟。眼前的这个中年人,依稀还有着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青年才俊的影子,只是眼神中多了太多的沉重和执着。他的一生,几乎都奉献给了这个虚无缥缈的“解药”研发。
“改变......突破......”陈建宇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这些,或许就该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了,阿伟。我......我太老了。”
他伸出那只因为常年握着实验器具而有些变形的手,轻轻拍了拍李伟的肩膀,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卸下重担的释然。
“我打算......退休了。”
这几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李伟心中激起了千层浪。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建宇,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陈博士,您......”
“别说了,阿伟。”陈建宇打断了他,语气虽然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这些年,我们耗费了勒忒公司难以估量的资源,动用了最顶尖的人才和设备,结果呢?解药的影子都还没摸到。‘普罗米修斯之火’的‘大寂静’,依然像瘟疫一样在全球蔓延。我......我累了,也......也该为这一切的徒劳无功,画上一个句号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和自责。他知道,这个决定对李伟、对整个团队来说,都将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但他是真的撑不住了。林梅的离去,带走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光彩,而数十年来在解药研发上的屡战屡败,则彻底磨灭了他心中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博士,您不能这么说!”李伟的情绪第一次有些失控,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陈建宇的胳膊,眼神中充满了恳切与不解,“我们的研究绝不是徒劳无功的!我们积累的数据,我们验证过的路径,我们对‘火种’机制的理解......每一点进展,都具有无比重要的价值!它们或许不能立刻转化为有效的药物,但它们为后来者指明了方向,排除了错误!这些......这些都是无价的!”
李伟的语气异常激动,眼神中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仿佛在强调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真理。
“我们的研究,非常有用,博士!非常非常有用!”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中迸发出来的。
陈建宇看着情绪激动的李伟,心中闪过一丝诧异。他很少见到李伟如此失态。这些年来,李伟一直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最冷静的参谋,无论遇到多大的挫折,他总能保持着那份超乎常人的镇定和理性。此刻他这番近乎偏执的强调,让陈建宇隐隐觉得,李伟的话里,似乎还藏着别的什么深意。
“有用......吗?”陈建宇疲惫地摇了摇头,他实在没有精力再去深究李伟话语中的弦外之音。或许,这只是李伟对他这位亦师亦友的老伙计的一种安慰吧。
“或许吧。”陈建宇轻轻挣脱开李伟的手,转身继续向前走去,佝偻的背影在长长的走廊灯光下,显得愈发孤寂和苍老。“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验证了。剩下的路,就交给你们了。我......我还是找个地方,好好养老吧。”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丝解脱,也带着无尽的落寞。李伟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神复杂,久久没有言语。P4特种实验室的红灯,依旧在无声地闪烁着,像一双永远无法闭上的、疲惫而绝望的眼睛,注视着这无解的困局,和在其中挣扎沉浮的人们。
这几十年里林梅的父母,也相继离世了。陈建宇遵从着对林梅的承诺,在他们晚年给予了无微不至的照料。每一次回到那个位于中国南方、充满了林梅童年气息的小城,每一次踏入那栋老旧的砖房,每一次面对岳父母那饱含思念与悲伤的眼神,都像是在他尚未愈合的伤口上,重新撒上一把盐。他强忍着内心的痛楚,扮演着一个孝顺的“儿子”,陪伴他们走完了人生的最后旅程。两位老人临终前,都紧紧握着他的手,眼中带着感激与不舍,也带着对女儿深深的眷恋。他们或许到死都不知道,那个曾经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女婿,亲手参与制造了怎样一个改变世界的“怪物”,又为此付出了怎样沉重的代价。
送走了岳父母,陈建宇与这个世界的“人性”连接,似乎又断裂了一部分。他感觉自己像一叶孤舟,在茫茫人世间漂泊,找不到可以停靠的港湾。
这几十年间。他偶尔会回到瑞士,回到那个曾经与林梅共同生活的、位于阿尔卑斯山麓的小镇。那栋曾经充满了爱与温馨的房子,如今早已因为长期无人居住而显得有些破败。他会独自一人在房子里待上几天,清理庭院里的杂草,擦拭落满灰尘的家具,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他们共同的回忆,甜蜜而又苦涩。
他自己的父母,因为“普罗米修斯之火”的“恩赐”,依旧保持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年轻”与“活力”。看着他们那几乎没有太多变化的容颜,再对比镜子中自己那日渐衰老的模样,陈建宇总会产生一种极其荒诞的错位感。仿佛他才是那个垂垂老矣的父亲,而他们,则是他精力充沛的“孩子”。
父母自然也为他孑然一身的晚年生活感到担忧,不止一次地劝他续弦,找个伴侣共度余生。“建宇啊,”母亲常常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一个人太孤单了。林梅走了这么多年,你也该......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找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我们也能放心些。”
父亲则会说:“是啊,儿子,你看我们身体还这么好,再活个几十年不成问题。你一个人,将来老了病了,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怎么行?”
他们的话语中充满了朴素的、属于父母的关爱。但陈建宇知道,他与他们之间,因为“火种”,早已隔了一层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们或许能理解失去伴侣的悲伤,却无法真正体会他内心那种因为“大寂静”而产生的、对人类情感未来的绝望,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负罪感。
每一次,他都只是微笑着,用各种理由婉拒了父母的好意。“妈,爸,我现在一个人挺好的,习惯了。”“感情的事,随缘吧,强求不来。”“我现在只想清静清静,不想再操心那些事了。”
他知道,林梅在他心中的位置,无人可以替代。他也不愿,将另一个无辜的女性,卷入他这被诅咒的、充满了秘密与痛苦的人生。孤独,或许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最终的赎罪方式。
日子在平淡中一天天流逝,陈建宇像一个时间的旁观者,冷眼注视着这个被“普罗米修斯之火”深刻改变了的世界。
“大寂静”的趋势并未因为极乐公司的倒台而有任何逆转。情感的淡漠,欲望的消退,如同一种慢性毒药,在全球范围内持续蔓延。离婚率在短暂飙升后趋于平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室友化”的、缺乏激情却异常“稳定”的婚姻模式。新生儿出生率持续走低,人工生殖技术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普及开来,成为人类延续的主要手段。“家庭”的传统概念被彻底颠覆,孩子们在标准化的培育中心长大,情感的纽带变得稀薄而脆弱。
娱乐产业持续萎缩,曾经喧嚣的都市变得越来越安静。文学、艺术、音乐,都朝着更加抽象、更加冰冷、更加“理性”的方向发展。那些曾经讴歌爱情、赞美生命激情与悲欢离合的作品,被视为“过时的”、“不合时宜的”的文化遗产,静静地躺在博物馆的故纸堆里。
而与这种“人类情感的荒漠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人工智能(AI)技术的迅猛发展。
AI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深度,渗透到人类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从最初的辅助工具,到后来的合作伙伴,再到如今,在许多领域,AI的能力已经远远超越了人类。
陈建宇一直默默地关注着AI的发展。他订阅了所有相关的顶级期刊和行业报告,甚至自学了最新的编程语言和算法模型。越是了解,他心中的震撼就越大,也越发印证了他多年前那个模糊的预感。
他时常会想起芬奇博士。那个狂热的、自比“新神”的科学家,他所构想的那个“理性永生”的“应许之地”,似乎正在以另一种方式,悄然降临。只是,这一次,引领人类走向那个未来的,可能不再是“普罗米修斯之火”,而是这个拥有无限学习和进化潜力的、冰冷而强大的——人工智能。
在一个深秋的午后,陈建宇独自一人来到勒忒生物制药的AI研究中心。这里早已不是他入职时的模样。中心规模扩大了数十倍,拥有着全球最顶尖的量子计算平台和仿生神经网络集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机器散热和某种未知能量场的“味道”。
他找到了AI中心的现任负责人,一位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的、眼神锐利如鹰的女性科学家。
“我想把我过去几十年,关于‘普罗米修斯之火’副作用机制以及解药研发的所有数据、模型、理论推导,以及我个人所有的研究笔记,全部无偿捐献给AI研究中心。”陈建宇平静地说道。
女科学家看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却在基因领域留下过浓重一笔的传奇人物,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
“陈建宇博士,”她的声音通过某种声码器发出,带着一种金属质感的冰冷,“我们非常感谢您的慷慨。虽然您当年的研究,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未能取得最终的突破。但您积累的那些宝贵的第一手数据和独特的思考角度,对于我们正在进行的‘人类情感光谱重建与AI共情模型’项目,依然具有非常重要的参考价值。”
“人类情感光谱重建与AI共情模型?”陈建宇默念着这个项目的名字,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是的,”女科学家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分辨的微笑,“在‘大寂静’时代,如何理解、模拟甚至在必要时‘重塑’人类的情感,已经成为AI发展的一个重要课题。毕竟,一个完全无法理解其创造者情感需求的AI,其发展潜力也将受到限制。您的数据,或许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失去’的本质。”
陈建宇没有再多问。他只是默默地将一个存储着他毕生心血的加密硬盘,交给了对方。这里面,有他对林梅无尽的爱与悔恨,有他对芬奇的愤怒与反抗,有他对解药的执着与绝望……如今,这一切都将化为冰冷的0和1,成为AI学习和进化的养料。
他突然觉得有些释然。或许,这才是他这些年研究成果最好的归宿。既然人类自身已经难以逆转“大寂静”的洪流,那么,将希望寄托于这个正在以指数级速度进化的“新物种”,又何尝不是一种选择?
“最终超越人类的超级人工智能,一定会诞生吧。”走出AI研究中心时,陈建宇抬头望向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天空,心中喃喃自语。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既辉煌又充满了未知的未来。只是那个未来,可能已经不再完全属于“人类”了。
他决定,是时候真正放下了。他卖掉了在瑞士和德国的所有房产,遣散了照顾他起居的佣人,将所有的财产都捐赠给了几家致力于“前人工智能时代人文遗产保护”的基金会。
他要回国,回到那个埋葬着他挚爱的地方,回到那个见证了他青春与梦想的故土,去度过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在离开德国的前一晚,李伟来到了陈建宇下榻的酒店。
“陈博士,真的……决定要走了吗?”李伟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
陈建宇点了点头,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并亲自为他倒了一杯热茶。昏黄的灯光下,两人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是啊,阿伟。”陈建宇的语气平静而温和,“落叶归根,我这个年纪了,也该回去了。欧洲虽好,终究不是家。”
“可是……您的身体……”李伟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忧。他知道,陈建宇这些年身体每况愈下,全靠着意志和药物在支撑。
“呵呵,老毛病了,死不了。”陈建宇摆了摆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豁达,“倒是你,阿伟,这些年跟着我,一头扎在这个看不到希望的‘解药’项目上,真是委屈你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以你的才华和能力,无论去哪个实验室,专攻哪个方向,恐怕早就取得比现在大得多的成就了。”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歉疚。他知道,李伟是为了他,才将自己最宝贵的年华,投入到这场注定失败的“豪赌”之中。
李伟闻言,却用力地摇了摇头,眼神坚定而诚恳:“不,陈博士,您千万不要这么说。能跟随您一起工作,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荣幸。我们挑战的是人类历史上最复杂、也最深刻的难题之一。这些年的探索,即使没有得到最终的‘解药’,但我们积累的经验、验证的理论、以及对生命科学的理解深度,都是无价之宝,对其他领域的研究也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外界的那些所谓‘成就’,在我看来,远没有我们共同经历的这些重要。”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带一丝虚伪。陈建宇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李伟说的是真心话。这个年轻人(虽然现在也已不再年轻),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纯粹、也最执着的科学家。
“只是……”陈建宇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关切地问道,“你这些年,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一直没考虑过个人问题?连个家都没成。”
李伟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容,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狡黠:“陈博士,您这就有所不知了。我可是坚定的不婚主义者。一个人自由自在,了无牵挂,才能更好地投身于伟大的科学事业嘛!”
他说得轻松诙谐,仿佛婚姻于他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身外之物。
陈建宇看着他故作轻松的样子,也不禁被逗笑了。他知道,李伟并非真的对情感之事无动于衷,只是他将所有的热情和精力,都献给了科研。又或者,经历了“普罗米修斯之火”带来的“大寂静”时代,他对传统的家庭和情感模式,早已有了自己独特的、或许更为“理性”的理解。
“你啊……”陈建宇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活法,他无权干涉。
两人又聊了许多,从勒忒公司未来的发展方向,到AI技术的最新突破,再到一些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关于“火种”的秘密和猜测。夜色渐深,房间里的气氛却因为这久违的坦诚交流而显得格外温馨。
“我走了之后,”陈建宇放下茶杯,语气郑重地看着李伟,“勒忒的神经科学研究,神经功能重塑项目,就都交给你了。你是这个团队当之无愧的领路人。未来要将它带向何方,就看你的了。”
李伟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责任与担当:“您放心,陈博士。我会……我会尽我所能,不辜负您的期望,也不会放弃我们最初的……那个目标。”
陈建宇欣慰地笑了。他知道,李伟所说的“那个目标”,并不仅仅是指研发出“解药”,更包含了对科学伦理的坚守,对人类命运的关怀。
有李伟在,他或许……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慕尼黑机场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
陈建宇拄着拐杖,独自一人走向登机口。他的行囊很简单,只有一个小小的手提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一本林梅生前最喜欢的诗集。
李伟一直将他送到安检口。
“陈博士,一路平安。”李伟的眼眶有些泛红,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嗯,你也是,多保重。”陈建宇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一个慈祥的长辈,叮嘱着即将远行的晚辈。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伤感的拥抱。两人只是深深地对视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建宇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向那通往未知的登机通道。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愈发瘦削和苍老,却又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从容。
李伟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久久没有离去。他知道,这位亦师亦友的科学巨匠,他生命中最敬重的人,这一去,或许……便是永别。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加速,然后呼啸着刺向云霄。
陈建宇透过舷窗,俯瞰着脚下这片他奋斗了数十年的土地。慕尼黑的城市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为一个遥远的、不真切的梦影。
他的心中,没有太多的悲伤,也没有太多的遗憾。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走向终点。而他选择的,是回到那个开始的地方,回到那个埋葬着他所有爱与记忆的故土。
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万米高空。陈建宇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林梅温柔的笑脸。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林梅穿着碎花围裙,在厨房里为他做着番茄肉酱面,阳光洒在她身上,温暖而美好……
飞机降落在北京国际机场。走出舱门的那一刻,故土久违的、略带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让陈建宇精神为之一振。他没有通知任何人来接机,只是独自一人,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出了喧嚣的到达大厅。
他先回到了父母在BJ的居所。这是一套位于市中心高档社区的宽敞公寓,是极乐公司倒台前,他用项目奖金为父母购置的。
开门的是母亲。看到陈建宇那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模样,母亲先是一愣,随即眼圈便红了。“建宇……我的儿啊……你怎么……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心疼与难以置信。
父亲也从书房闻声走了出来。他看着眼前的陈建宇,那张因为“普罗米修斯之火”而依旧显得“年轻”的脸上,也露出了震惊和悲伤的神情。
陈建宇看着眼前这对“年轻”的父母,再看看自己衰老的容颜和孱弱的身体,心中那股熟悉的荒诞感再次涌了上来。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在他们眼中,一定充满了违和与怪异。
“爸,妈,我回来了。”陈建宇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平静。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亲上前扶住他,泪水涟涟,“快进来,外面风大。这一路上累坏了吧?”
在父母家中小住了几日。白天,他会陪着父母在小区里散散步,听他们讲讲这些年的见闻和社区里的新鲜事。父母依旧精力充沛,热衷于各种老年大学的课程和社交活动。他们会给他看他们用AI绘画软件创作的山水画,会给他听他们用AI编曲软件制作的“夕阳红”金曲。他们对这个日新月异的AI时代充满了好奇和热情,仿佛要将“普罗米修斯之火”赋予他们的“额外生命”都投入到对新鲜事物的体验之中。
陈建宇默默地听着,看着,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父母正在以他们的方式,努力地“好好活着”。只是,他们那份被“火种”稀释过的情感,让他们无法真正理解他内心深处那份对“大寂静”的恐惧,对林梅刻骨的思念,以及那份沉重到无法卸下的负罪感。
他们之间的交流,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却又真实存在的屏障。
一周后,陈建宇向父母告辞。他要去林梅的故乡,那个位于中国南方的、宁静而古朴的小城。他要去那里,陪伴他挚爱的妻子,度过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父母虽然万般不舍,但也知道他的心意已决,没有过多阻拦。只是反复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常和他们视频通话。
陈建宇独自一人,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当他再次回到那个熟悉的小城,再次踏上那片埋葬着林梅的山坡时,已是初冬时节。山坡上的草木早已枯黄,北风呼啸,带着刺骨的寒意。天空阴沉沉的,像是他此刻的心情。
他来到林梅的墓前,墓碑依旧干净整洁,显然是有人定期前来打扫。他知道,一定是岳父母生前嘱托过的亲戚朋友。
他将一束洁白的菊花轻轻放在墓碑前,然后缓缓地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拂去墓碑上沾染的几片落叶。
“梅……我回来了。”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在萧瑟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来看你了……这一次……我不走了……”
他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巧的相框。相框里,是林梅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容灿烂,眼神清澈,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
他将相框紧紧抱在怀中,仿佛要将照片上的人儿融入自己的骨血。
他就这样在林梅的墓前,静静地坐了很久很久。寒风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吹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他的心中,只有对林梅无尽的思念,以及一种……即将解脱的平静。
他想起了他们相识、相恋、相守的一幕幕。那些甜蜜的、苦涩的、幸福的、悲伤的片段,如同电影般在他眼前一一闪过。他仿佛又看到了林梅在大学校园里对他回眸一笑,仿佛又听到了她在婚礼上羞涩地说出“我愿意”,仿佛又感受到了她在病床上紧握着他的手,用最后的力气对他说“建宇,好好活下去”……
眼泪,不知不觉间,再次模糊了他的双眼。
但这一次,他的泪水中,没有了绝望,没有了悔恨,只有一种……释然。
他知道,自己这一生,犯过很多错,也辜负过很多人。他亲手点燃了“普罗米修斯之火”,却也最终将人类引向了“大寂静”的深渊。他试图去弥补,去救赎,却最终发现,个人的力量,在命运的洪流面前,是如此的渺小和无力。
如今,他累了,也该……休息了。
他将林梅的相框轻轻放在墓碑旁,然后缓缓地躺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头枕着那片枯黄的草地,目光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意识也开始渐渐模糊。
他仿佛看到,林梅正穿着那件他们初遇时穿的白色连衣裙,俏生生地站在不远处,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建宇……我来接你了……”她的声音,依旧那么温柔,那么动听。
陈建宇笑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想要去握住那只向他伸来的手。
“梅……我来了……”
他的声音,消散在呼啸的北风中。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盘旋着,飞舞着,最终……覆盖了他那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
天空,依旧阴沉。
“大寂静”的时代,依然在无声地蔓延。
而那个曾经试图用科技之火照亮人类未来的普罗米修斯,最终,也未能逃脱被命运锁链束缚的宿命。
只是,在那遥远的天际,在那无尽的星河之中,是否会有一颗不灭的星辰,永远记录着他曾经的爱、挣扎、与那份永不磨灭的……对人性的期盼?
没有人知道。
或许,只有时间,才能给出最终的答案。
又或许,答案……早已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