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董公事要证据?”陈琢声音陡然转冷,“好,本官就给你证据!白景行!”
“卑职在!”白景行精神一振,强提中气应道。
“将你衣衫撕开,给董大人看看他要的证据!”
“是!”白景行毫不犹豫,左手抓住衣襟猛地一扯!刺拉一声,染血的里衣被撕开,露出左肋下那道狰狞的伤口。
刹那间,一股阴寒、污秽、带着浓重水腥邪气的气息,如同揭开封印的毒瘴,猛地弥漫开来!
只见那伤口周围皮肉呈现出诡异的青黑色,边缘凝结着暗红的冰晶,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黑色寒气正从伤口深处不断渗出,即使是在这烈日之下,也散发着刺骨的寒意。伤口中心,更有一小块细密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鳞片状印记,深深嵌入皮肉之中!
“嘶!”围观人群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衙役们倒吸一口凉气,连那些杀气腾腾的缇骑,握着刀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紧了紧,眼中掠过一丝惊疑。
董嗣昌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那猫戏老鼠的从容瞬间僵住。
“此伤,乃昨夜子时,本官亲随白景行,奉本官之命探查八真庙妖氛时所受!”陈琢声音朗朗,如同惊雷滚过山门,“伤他之物,正是庙中妖邪所发之癸元冰锥!
其上残留之邪气、鳞印,董公事身为刑狱司公事,掌两浙道刑名多年,验看死伤无数,莫非连这妖邪之力也辨认不出?”
“妖...妖邪之力。”董嗣昌喉结滚动,强行压下心头惊骇,厉声道,“荒谬!焉知不是尔等自残构陷!一块鳞印,一股寒气,就想污蔑敕封正神道场?陈琢,你当刑狱司是摆设不成?”
“自残构陷?”陈琢嗤笑一声,“董大人,这话亏你也说的出口。这般吧,我陈琢现下请董大人亲自验看此伤!看看这癸元邪寒,这鲛妖鳞印,到底是真是假!若本官所言有虚,甘愿立刻卸印,随你回府衙领罪!如何?”
陈琢此言一出,掷地有声!将难题瞬间抛回给董嗣昌。
亲自验看?那伤口散发的邪寒气息做不得假,细密的鳞印更是触目惊心!董嗣昌久在刑狱,岂能不知其中厉害?若真验出是妖邪所伤,他方才那番斥责就成了笑话,可若不验,众目睽睽之下,岂非坐实了他心中有鬼,偏袒一方?
“如你娘个头!陈琢,你当真以为本官不知你的险恶用心吗,我告诉你,在没有实际看到人证物证之前,仅靠你和你这长随的只言片语能证明的了什么?依我大宋律法,你这是欺瞒上官,罪加一等。缇骑听令,给我把这群罪员通通拿下!”
“得令!”那数十名缇骑齐声暴喝,刀光朝着陈琢一行人等猛地发出。
陈琢见眼下已再无盘旋余地,忙催动袖中昆山官印,准备硬撼此杀局。
但就在此般千钧一发之际。
“嗡——呜——”
一道苍茫、厚重的号角声传来。
在场所有人动作都为之一僵,愕然转头望向昆山官道之上。
只见官道上,烟尘骤起如龙,一支精悍的队伍正浩浩荡荡地朝着此处推进。
当先一人,正是平安船行东家——卢堪,其后有一辆青篷黑辕的马车,队伍末端则跟着八名身着玄色劲装,背上背着制式统一的狭长苗刀护卫。队伍规模不大,但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铁血威势,瞬间将府衙缇骑那点煞气压了下去!
“来者何人?”董嗣昌死死盯着前方的队伍,厉声喝问道。
卢堪马未停稳,人已滚鞍而下,“草民平安船行卢堪,见过董公事,见过陈大人。”
那卢堪弗自行过礼后,目光朝着眼前一扫:“哟,看来草民来的不是时候,碍着董公事执法了,瞧这阵仗,董大人莫不是要将陈大人锁拿了去?”
董嗣昌遭卢堪这么一激,脸色瞬间铁青,“一介商贾也敢带人冲撞刑狱司办案?车里的是你的靠山吧,要他给我滚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有此番狗胆。”
“狗胆?”一道雄浑的中年男音自马车中传出,“董嗣昌你好大的口气,本帅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在本帅面前吠出这两个字!”
话音未落,车帘被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猛地掀开。
一个身着玄金锦袍的中年男子一步踏了出来。
只见其面容方正,颌下短须如钢针,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四射,顾盼之际,有股久居上位,执掌杀生大权的压迫感。
“胡绩,胡大帅?!”董嗣昌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冲到天灵盖,方才的嚣张气焰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他万万没想到与库里南合作了多年的平安船行背后竟然还藏着这么一尊大佛。
“回本帅的话!董嗣昌,你聋了不成?”胡绩虎目含煞,声如洪钟,一步踏出,如山般的威压瞬息迸发。
方才还杀气腾腾的数十缇骑此刻个顶个地都蔫了去,而处于威压正中心的董嗣昌则更是好似要天塌了一般,其浑身汗毛倒竖,膝盖一软,差点当场跪下。
他强撑着身躯,声音发涩,“下官刑狱司公事董嗣昌,不知大帅亲临昆山,有失远迎,万...万望恕罪。”
“恕罪?”胡绩冷笑了声,“好说,只是董公事可知我为何来此啊?”
“大帅行踪乃是北疆要密,下官...又怎会知晓?”董嗣昌心中闪过一丝不详的预兆。
“你不知晓?”胡绩抚掌凝声道:“那你总该知晓北疆今年的军饷该何在吧?”
“北疆军饷虽例来是从我两浙道盐课中征调,但其向来是由户部和兵部在掌着的,大帅问询下官一个只掌刑名的公事...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若...大帅执意要问询,可否待下官将手头的案件办完,再行陪同大帅前往颜大人处?”
董嗣昌明白胡绩来者不善,是个硬茬,但此刻陈琢一事还梗在面前,不得不解决,只得硬着头皮,试图将话题引回陈琢构陷正神一事上。
“只掌刑名?好一个只掌刑名!”胡绩踏前一步发问道:“即是只掌刑名,那你为何要刁难陈家子查案?”
“大帅,你有所不知,这陈家子妖言惑众,污蔑朝廷敕封的水部正神,此子若不锁拿归案,恐会激起民变呐。”
“民变?你怕激起民变就不怕北疆前线军队哗变了去?你们地方上的那些门门道道,老子不想管,也不屑管。但是你们要是敢把手伸到老子北疆的军饷上来,老子的刀第一个剁的就是你们这群狗娘养的。”
“大帅...这锁拿陈琢和北疆的军饷有何关系啊,您这纯属多虑了。待我将这罪员拿下,颜大人自会给大帅一个说法的。”
“说法?”胡绩声音骤然拔高,“董嗣昌!收起你那套狗屁倒灶的官腔!你真当老子是瞎子聋子不成?颜严那厮每年在两浙盐课上动的手脚还少了?你们平常贪也好,收也罢,都碍不着我胡绩一根毛,但既然你们要把狗爪子伸进军饷里,那就别怪我胡某人下场站队!
今儿,我就挑明了说吧。这陈家子我不管是谁的人,但只要他能够把盐课一事查清,那他就是我胡绩的人,谁也别想动他分毫!”
“大帅这是铁了心要干涉下官办案不成?”董嗣昌眼见利诱不成,又改换威逼。
“干涉办案?哈哈哈哈!”胡绩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董嗣昌,睁开你脸上那两个腚眼好好瞧瞧,老子是谁?老子是胡绩!旁人兴许还会被你给吓着,但在老子面前,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踏前一步,一记直拳猛地直冲董嗣昌面门而去。
董嗣昌瞳孔骤缩,下意识想躲,但那拳太快、太沉!
“嘭!”一声闷响,鼻梁塌陷的声音清晰可闻。董嗣昌眼前一黑,剧痛炸开,惨叫被堵在喉咙里,整个人像被攻城锤砸中,踉跄着向后栽倒。
“狗东西,贪到老子刀口上了,还跟老子在这里打官腔?”
胡绩动作毫不停顿,如影随形。董嗣昌还未落地,他左手便如铁钳一般攥住对方官服前襟,猛地往外一拽,同时右膝狠狠顶上董嗣昌的腹部。
“你区区一个两浙道的刑狱公事,拿着几把破铁片子,也敢在老子面前谈办案?我看你是茅厕里面打灯笼——找死!”胡绩似是觉得还不够解气,照着董嗣昌的后脑勺嘭嘭又是两拳。
陈琢一干人等哪见过这般场面,各个眼睛都看直了。
“大人,这刑狱司的公事修为至少都得是金丹了吧?”白景行小声问陈琢。
陈琢看着眼前像是沙包一般被胡绩暴打的董嗣昌,眼皮抽了抽道,“准确来说,至少得是金丹中期的修为。”
“可...我咋感觉,这胡大帅甩这董嗣昌比我家那厨子甩面条还要简单呢?”
“你这什么比喻?”陈琢白了白景行一样,“那能一样吗,你家厨子那甩的是拉面,胡大帅这个——”陈琢顿了顿,看着面前胡绩如打桩般将董嗣昌夯进土里,半响才憋出来一句,“那可是丹丹面!”
董嗣昌被胡绩打的鼻青脸肿、口鼻溢血,早已没了个人样,他挣扎着抬起头,眼中满是屈辱与恐惧——自己是造了啥孽啊,金丹中期的修为放在大宋哪里也都是算得上是一方巨擘了,怎的自己今儿就栽在这凶神手里了。
“还敢瞪?!”胡绩抬脚往董嗣昌后心那么猛地一踩,“老子在北疆杀过的人比你审过的案子还多,就你这点微末道行还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风?还要动老子要保的人?”
“给脸不要脸!”胡绩松开踩在董嗣昌身上的脚,朝着其脸上啐了口浓痰,“带着你的人,麻溜滚吧。”
“胡...胡绩!你竟敢如此折辱朝廷命官?”董嗣昌瘫在尘土里,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折辱?你也配?老子胡绩,受天子钦命,总督北疆军务,节制三边。今年北疆的军饷没到,我拿你背后的主子们没办法,但老子整你的本事还是有的!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是把你杀了,传到官家耳朵里也不过是按律肃贪。”
“你...你!”董嗣昌眼中最后一点怨毒也被恐惧所替代,他深知,胡绩所言非虚,这个疯子他敢这么做,也确实能这么做。
“行了。”胡绩猛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一般:“我给你三息时间,赶紧给老子滚,三息时间过后,还在老子面前杵着的,老子就全当他不想活了。”
董嗣昌哪里还敢有半分犹豫?强烈的求生欲压倒了所有的屈辱和伤势。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也顾不得什么官威体统,对着那群同样吓傻了的缇骑嘶吼道:“走!快扶我走!!”
缇骑们如蒙大赦,慌忙收起兵刃,七手八脚地搀扶起几乎站不稳的董嗣昌,仓惶无比地朝着官道另一头退去。
八真庙前,一时间安静下来,只余陈琢和胡绩一干人等。
陈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整了整有些凌乱的官袍,快步上前,对着胡绩深深一揖:“下官昆山知县陈琢,谢大帅援手之恩。若非大帅今日及时赶到,下官今日恐遭不测。”
胡绩转过身,脸上那股煞气已然收敛,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仍在。他上下打量了陈琢几眼,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看穿。
“你就是陈琢?”胡绩的声音依旧洪亮,但语气中明显少了些许暴戾之气,“谢就不必了,我也是受人之托。”
陈琢闻言,心头微动,扭头看向了一旁的卢堪,谁料卢堪不语,只是笑笑。
“敢问大帅,是受了何人之托?下官知晓了,来日也好报效。”
“报效?”胡绩浓眉一挑,嘴角扯出一抹笑,“你小子先给我把昆山这摊子烂泥给搅清楚再说吧。”
“大人是想借我之手将两浙道的贪腐肃清,好使北疆将士不至于饿着肚子上战场?”
“嘿,我倒是想呢,可是这两浙道早就烂到了根子里去了,你以为我单是为那点黄白之物来的?老子是怕你们这群坐堂官,连自己窝里进了吃人的妖怪都他妈懵然不知!最后让这群腌臜东西顺着运河,把爪子伸到老子的北疆去!”
“大帅的意思是...两浙道里有鬼?”
“有鬼没鬼,这些都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小子,那姓董的虽不是东西,可他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你捅破的是敕封正神道场的窗户纸!若拿不出铁证如山,堵不住悠悠众口。
让那庙里的得了势去,你、我,还有这满城百姓,谁也担不起惊扰正神、动摇民心的滔天干系!那才是真正的祸乱之源!到时候,别说军饷,整个大宋都得翻个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