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元祐三年,深冬。
男子身着青衫,在火炉旁垂眸而坐。铜炉中炭火噼啪轻响,火星迸溅在青砖地面,转瞬便化作暗红的碎屑。
他膝上摊开的《礼记》已有些陈旧,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几支干枯的艾草,随着翻动书页的动作,簌簌落下几点细碎的叶末。朔风卷着细雪扑在窗纸上,将烛火吹得忽明忽暗。
他伸手去拨灯芯,指尖碰到案头镇纸下压着的半阕残诗。墨痕犹新的和光同尘四字被炭火映得发亮,倒像是烙在青石上的疤。
檐角铜铃忽地叮咚作响。
“少爷!少爷!”苍老的呼喊裹着风雪撞开木门。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仆踉跄着扑进门槛,蓑衣上积着寸许厚的雪,眉毛都结了冰晶。
“福伯,您老悠着点,这大雪天的,您老要是摔着了,可怎么了得?”男子慌忙起身搀扶,《礼记》滑落膝间,艾草碎屑簌簌散在青衫褶皱里,他瞥见老仆冻得发紫的嘴唇,忙将人拽到火炉旁。
“中了!少爷您中了!”老仆枯枝般的手死死攥住男子手腕,“礼部放榜了!您中了明经科第三十七名!”
“三十七名?”男子微微一怔,“福伯,您莫不是说笑?我江州陈氏被圣上下御旨分家析产不过月余时间,哪个主考官敢冒着惹官家不悦的风险录我?”
“少爷!我哪敢拿这事开玩笑啊?”福伯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哆嗦着从怀中掏出一卷黄绸:“您看这邸报!老奴特意绕到州衙后巷,亲眼见着礼部的人在告示墙上钉的榜文!”蓑衣上的积雪簌簌落在炭盆里,腾起一片白雾。
“竟有这等事?邸报拿来我看。”男子将黄绸一把夺过,蓦地展开,只见黄绸之上第三十七名处赫然写着“江州陈琢”四字。
“嘶...没道理啊,莫不是有与我同名之人中了这明经科?”陈琢的手指在“江州陈琢”四字上反复摩挲。
“唉,少爷,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要我说呐,这一准是少爷您的文章做得好,这主考官不忍少爷您明珠蒙尘,这才堪堪只给您录了个三十七名,不然...以少爷您的才学,不说是个状元,那怎么也得是个探花榜眼之流吧。”
陈琢摆了摆手,并未把老奴的吹嘘放在心上,而是低头盯着邸报上的字迹思量起来。
烛火在黄绸上明明灭灭,陈琢恍惚间竟似看到月前江州义门陈宅门前那道御旨。三百余年累世同居的家族,在天子“化大为小,以抑其势”的诏令下分崩离析。
在此般族人散落九州四海之际,你说有人胆敢破格录用自己,陈琢是万万不敢相信的。
“福伯,你去打听清楚,这放榜可还有其他蹊跷?”陈琢将邸报叠好收入袖中,目光扫过案头残诗。和光同尘四字在脑海中翻涌,圣人之言本是教人藏锋守拙,可如今这科举放榜,倒像是有人故意将他推到风口浪尖。
“是!少爷,我即刻便去打探。”福伯躬身行礼,随即便转身离去。
这方世界名为元界,乃是一方小千世界,虽有灵气可供人修行,可却因灵气稀薄之缘,凡修士突破皆需借助天地灵物。
陈琢身为江州陈氏的嫡长孙,为何修为一直停在炼气期大圆满?非是旁的,只因大宋天朝之中天地灵物悉然有数,其供给多为朝廷礼部统一配备。
可想要礼部调拨灵物,身上若无皇榜功名在身又怎生可能?是而,每年的两榜进士又常被世人所称为修真种子榜。
还未等福伯走远,那檐下铜铃又响。这次铃声却像被什么东西刻意压着,三长两短,带着某种韵律。陈琢猛地抬头,看见纸窗上投下个修长人影。
“故人踏雪而来,陈公子不迎么?”清朗嗓音穿透窗纸,惊得炭盆里腾起一片火星。
“寒舍简陋,尊驾若是报榜的差役...还请劳烦稍等片刻,在下也好将寒舍扫清一二。”陈琢面上不动声色的说着,可袖中左手却早已按住案底短剑。
非是陈琢多疑,而是自江州陈氏分家析产后,每日多的是些来陈家打秋风的所谓故人之后,那些往日里与陈家称兄道弟的世家,转眼便带着打手强占陈家田产。刀剑相逼的寒光犹在眼前,如今中榜后突然有人踏雪而至,如何能不叫他绷紧神经?
“陈公子何必如此?”纸窗外的人影轻笑一声,抬手推开虚掩的木门。寒风裹挟着雪粒灌进屋内,将烛火吹得剧烈摇晃。
来人一袭玄色狐裘,发间还沾着细碎雪沫,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响,陈琢借着火光看清来人面容,心头剧震——这分明是今春在国子监讲《尚书》的杨泗学士!
陈琢瞳孔微缩,短剑哐啷一声落地。
“学生陈琢,拜见...”陈琢刚要行礼,却被杨泗托住手臂,一股沉水香随风袭来,混着那人袖口若有若无的墨香。
“哎,延年不必多礼。今夜来你陈家的可没有什么翰林院大学士,只有东佳书院里面一个普普通通的后进学生罢了。”杨泗径直走向火炉,从袖中取出个鎏金铜盒,“听闻延年中榜了,我这个做学长的也没有甚拿得出手的,一些小玩意赠予延年聊表心意吧。”
杨泗指尖堪堪触到铜盒锁扣,陈琢已退开半步深揖及地:“学生何德何能,敢受杨师私赠?且这明经科第三十七名...”话音在喉间滚了滚,“怕是连吏部铨选都过不得。”
狐裘大氅在炭火前旋出半轮墨色,杨泗背对陈琢拨弄炭钳:“延年可知昆山县令悬缺三月?”火星溅在铜盆边沿,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江南诸路漕运使昨日递了折子,说昆山盐场已欠解盐课三十七万斤。”
陈琢垂目盯着青砖缝里跳动的光影:“学生新科末流,于盐政...”
“啪!”鎏金铜盒突然砸在案头,惊得残诗镇纸都跳了跳。杨泗转身时眉间结着霜色:“陈延年,你当真以为官家分拆义门陈氏,只是为抑豪强?”
他指尖点着案上“和光同尘”四字,“你江州陈氏三百二十一口人分迁四海九郡,偏留你这嫡长孙守着江州祖祠,你以为圣上为的是什么?”
檐角铜铃骤响,北风卷着雪粒子扑进窗棂。陈琢袖中邸报被吹得猎猎作响,第三十七名朱批在昏黄里洇出血色。
“杨师慎言!”陈琢猛地按住翻卷的黄绸,“学生如今不过一介寒门,朝中诸事还是莫要诉诸于学生耳中为好。”
“寒门?”杨泗突然轻笑,从袖中抽出一卷桑皮纸抖开,“看看这,元祐二年腊月廿三,御史台十二道奏折恳请宽宥江州陈氏。元月初七,礼部侍郎引经据典力陈‘义门不拆’。就连禁军统领张怀德,都在御前叩得额角流血,只为保你陈氏宗祠!”
“延年呐,你告诉我,这天下何来此等门生学子遍布大宋四京三十府的寒门?”杨泗向前跨出一步轻声道:“延年,官家要的不是陈氏分家,官家要的是归心,整个大宋归心。”
窗外忽有马蹄踏雪声。福伯踉跄着撞开门:“少爷!老奴在州衙撞见...”话音戛然而止,老仆望着杨泗腰间金鱼袋,扑通跪在雪水里。
杨泗慢条斯理收起桑皮纸:“延年可知,今日礼部放榜前夜,吕相在垂拱殿摔了笏板?”他指尖掠过案头残诗,“旧党说陈氏子该永不录用,新党嚷着要千金市骨——你这三十七名,来的...可不容易啊。”
陈琢突然抓住铜盒锁扣:“那这贺礼...”
“是今年南疆那边朝贡上来的鲛人骊珠,你将它拿去做筑基的引子好了。”杨泗轻拍了拍陈琢的肩,“别多想,最迟明天你上任昆山的旨意就该下来了,这县令嘛...怎的也算是一方主政了,倘若连基都未曾筑上,难免手下的人不服管。”
“学生若拒...”话未说完,杨泗已将铜盒塞进陈琢掌心:“那...明日你陈氏三百二十一口族人的脑袋就会挂于各地城门之上。官家...可不需要一个不听话的陈家。”
铜盒入手冰凉,陈琢却觉得掌心似被烙铁炙烤。鲛人骊珠在盒中发出诡异的嗡鸣,像是某种活物在撞击鎏金铜壁。
“时辰不早了。”杨泗拂去狐裘上的雪沫,径自盘坐于火炉旁,“今夜老夫便在此处为你护道。”他抬手虚按,案头烛火竟凝成七朵青莲,缓缓悬浮于屋梁之下。
陈琢盯着铜盒锁扣上繁复的云雷纹:“学生记得,杨师去年还在太学讲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怎么?官家也算危墙么!”杨泗双眼一瞪,袖中兀地飞出三枚五帝钱,叮叮当当嵌在门框上,“延年,张嘴!”
陈琢正要开口辩解,谁料铜盒吧嗒一声打开,那骊珠竟化作流光直冲咽喉。他本能要躲,却见杨泗袖袍轻挥,那三枚五帝钱竟又骤然从门框之中猛地飞出,死死将陈琢定在原地。
“运转心法!”杨泗的声音忽远忽近,“骊珠属水,正合你陈氏祖传的洛书诀。”
剧痛从陈琢丹田猛地炸开,整个厢房间忽地被潮声所淹没。
陈琢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洛书决心法运转的刹那,耳畔忽然响起珠玉落盘的琵琶声。
那水磨腔愈发清晰,竟似从记忆深处翻涌而出:“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鬼火光寒,草间湿乱萤。自悔仓皇负了卿!负了卿!”
黑暗!
冰冷!
虚无!
陈琢只觉有无数双手死死扼住他的脖颈,窒息感似无边无际的浪潮将陈琢裹住。
“嘭!”陈琢清晰地听到自己经脉断裂的声音,那骊珠在丹田里化作万千冰针,正顺着任脉逆流而上。他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我...这是要死了么...”陈琢气息逐渐微弱。
“痴儿!醒来!”突然,一道声音传入陈琢耳中。
“醒来?”陈琢迷迷糊糊地再度睁开眼,发觉自己识海间突然炸开万顷碧波。他看见自己站在一片荒冢之间,满地磷火随水袖翻飞。一名青衣戏子正背对他唱着《长生殿》,发间金步摇在月光下碎成点点寒星。
“这是幻术?”陈琢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此刻明明位于识海中,为何会窥见此番情景?
陈琢大着胆子,向前探出一步,轻声施礼道:“先生何许人也?为何会在小生识海之中?”
那青衣戏子对于陈琢所问置若罔闻,仍只自顾自地唱着词曲。
“嘶!好生无礼的戏子...”陈琢暗啐一声,正欲走上前去一探究竟,突然顿感眼前天旋地转,面前那青衣戏子竟突地化作了漫天星光朝着陈琢扑来。
那星光弗一触及陈琢眉心,便有万千记忆如决堤洪水般涌入。
那青衣戏子的生平往昔就在这一刻悉数出现在陈琢面前。
“东华梨园?”陈琢一边消化着脑海里庞大的记忆,一边喃喃自语:“这...好像是个传承洞天的名头?”
陈琢记得自己在《道迹经·天地篇》中读到过这般记载:洞天者,群仙居所也,得之可达上天,通诸法,成仙有望矣。
“所以...杨泗给我送来的筑基灵物就这般巧合地会是份传承灵物?”陈琢咂了咂嘴,“不对,杨泗虽为翰林院大学士,官职归着礼部,可这筑基灵物多半都是登名造册过的,他一清贵又怎会舍了清誉不要,这般随意取用予我?”
“那这么说...这份骊珠应是官家的意思了。”陈琢哑然一笑,“官家啊官家,将我江州陈氏分家析产的是你,将这传承骊珠送予我的也是你,你这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啊。”
陈琢摇了摇头,不再妄加猜测,随即心念一动,眼前出现了一道信息水幕。
姓名:陈琢
序列:青衣旦丙子堂三号
功:一千四百三十点
陈琢借着那青衣戏子的记忆知晓,这东华梨园中分为生旦净末丑五大传承序列,每一序列之下又有甲乙丙丁戊五堂。而五堂中人又可用功来兑换修行所需功法和资粮物件,是而五堂中有千功重,逾千金的说法。
还未等陈琢再稍加探索一二,突然识海外杨泗一声厉喝,“还不屏息运功?”陈琢猛然从识海中惊醒。
“嘶~”陈琢醒来后,发觉自己七窍此刻都在渗血。骊珠在经脉中横冲直撞,所过之处穴窍尽数爆响。
他忙下意识地运转起洛书决,试图将骊珠镇压下来。
“洛书九宫,坎离交泰!”陈琢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经脉之中骤然亮起河图虚影。原本肆虐的骊珠突然停滞,珠中竟浮现出青衣戏子的倒影。那戏子对着陈琢盈盈一拜,万千水汽凝成冰晶,在丹田之中筑起琉璃般的灵台。
“冰壶秋月,上品道基。”杨泗连连点头称赞道:“延年道基既成,那吾便不再叨扰了。”
“杨师...”陈琢向前踏出一步,正欲开口挽留,却被杨泗抬手止住。
这位翰林院大学士站在风雪中回望,“有些事,延年心里知晓便好,无须再言。”
“学生明白。”陈琢忽然撩袍跪地,对着杨泗重重叩首,“学生任上定当实心用事,为君分忧。”
“明白便好,吾自去也。”檐角铜铃兀自轻颤,案上青莲灯焰倏忽熄灭。陈琢抬头时,只见风雪卷着半片狐裘绒毛在门槛上打转,杨泗早已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