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生迷迷糊糊睡醒的时候,门庭外的鸡叫声才过三遍。
顾不得还稍有的困意,本能的想起身,却在穿衣的瞬间,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爹娘身边了。
贾府小厮房!
陈长生被爹娘几两银子卖身后新的归宿。
往昔的记忆在脑海里打漩儿,陈长生记起那个冬天漏风,
下雨天到处漏雨的茅草窝棚,那是陈长生记事儿以后就摆脱不了的地方。
被卖身后,爹娘拿了银子,分别时陈长生哭的撕心裂肺,但他知道,爹娘也是万般无奈。
来到贾府小厮房已经两天,陈长生一直都不敢出门,对新到的这处陌生环境,他本能的蜷缩。
到底还只是个十几岁,从没离开过爹娘的孩子。
“也不知道爹娘,阿姊怎么样了......”
地主家的少爷可以锦衣玉食,陈长生一家却永远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今年又闹虫灾,爹娘租佃的田地颗粒无收。
缴纳地租的钱李财主一分没减免,还被收回了种了十几年的地。
被逼债,又没了收成,爹娘实在没办法了,为了两个孩子能活命,只能含泪将他和阿姊卖了死契给贾府。
踏入贾府的那一刻,陈长生恍若置身幻境,雕梁画栋间流转的金碧辉煌,穿花度柳时掠过的馥郁芬芳,无不令他目眩神迷。
每一处飞檐翘角都仿佛要刺破他认知的苍穹,
陈长生攥紧粗布衣角,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场他连在梦里都不敢肖想的富贵繁华。
贾府里的管家把他买来后,这两天什么都没让陈长生做,小厮房里还有四五个新买来的孩子。
他们几个新来的被管家领着,都归一个叫佳蕙的丫头调教。
这佳蕙看着不过比陈长生年长两三岁,身量还未完全长开,却已是贾府里调教新人的“老人”了。
她穿着半新不旧的藕荷色比甲,发间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佳蕙说话时总是不急不缓,眼角微微上挑,
将贾府的规矩一条条道来,倒比外头他曾扒着学堂窗户偷看的私塾的先生还要严苛三分。
陈长生偷眼瞧她,心想这姐姐也不过是个丫鬟,怎的言谈举止竟像是半个主子似的。
正回想间。
房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大通铺上的其他小厮也都惊醒,听着声音都揉着眼睛爬起了身来。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佳蕙打头走了进来,裙角带起一阵微风。
她身后跟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小厮,比陈长生和佳蕙都要年长些,粗布短打上沾着灶间的烟火气。
那小厮端着个褪了漆的食盆,里头盛着稀得照见人影的米粥和几个干瘪的面饼子。
他弯腰放下食盆时,木盆底在青砖地上磕出“哐当“一声响,惊得大通铺上几个新来的孩子缩了缩脖子。
“放这儿了。”小厮头也不抬地冲佳蕙甩了句话,转身就走了。
佳蕙来到大通铺前,在陈长生等人身上扫视了一眼,最终停到了陈长生身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长生。”
陈长生缩着脑袋回答,
他本没有名字,就被爹娘从小到大狗蛋狗蛋的叫着,后偷听私塾先生的课多了,就给自己起了长生的名字。
长生,长生,陈长生希望自己可以活的长久一点。
“这名儿不妥,长生这样的好字眼,只有主子们才配用。”
佳蕙听到陈长生的话只是摇头,
声音里带着几分训诫的意味:“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名字越贱越好养活,从今儿起,你就叫'安生'罢。”
陈长生低垂着头应了声“是”,喉头却像堵了团棉花。
他想起分别时,娘亲攥着他衣袖的枯手,“进了高门大户,骨头要软,性子要绵。”爹爹在后面嘱咐“万事忍着些,活命要紧。”
“陈长生”三个字以后就自个儿叫吧,现在的他从此便只做个安生的下人罢。
陈安生木然地点头,眼神却飘向小厮房外那株老槐树,娘亲总说槐树最是皮实,刀砍斧劈也能活。
他如今也要学着这般韧劲儿,把满腹的委屈都嚼碎了往肚里咽。
佳蕙见他这般驯顺,唇角微微松动,倒像是满意了。
“今儿照旧教规矩,给你们一盏茶时辰——”她竖起一根纤细的手指,“洗漱、吃饭,一件都不许耽误。”
目光扫过大通铺上睡眼惺忪的众人,最后停在陈安生身上:“安生负责分饭。”顿了顿又添一句:“吃完后别忘了把食盆刷洗干净。”
佳蕙话音未落,大通铺上顿时一阵窸窣响动。
陈安生一个鲤鱼打挺最先起身,粗布衣裳往身上一套,十指翻飞间就把被褥叠得四四方方。
他赤脚穿上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水缸前,掬起一捧冷水往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也顾不得擦。
“安生哥,慢些...”同屋的顺子揉着眼睛嘟囔,话音未落就见陈安生已经抄起了粥勺。
佳蕙满意的点了点头。
众人稀里哗啦的洗漱声刚歇,
陈安生端着粥碗立在墙角,手里拿着有些干瘪的面饼子,先咽了咽口水,
直到看到众人都吃了,他这才咬上一口。
他照着爹教的法子,每口都要嚼足二十下,面饼的麦香在舌尖慢慢化开,掺着昨夜梦里残留的甜。
等最后一口饼渣顺着喉咙滑下去,喝碗米粥,粗瓷碗底还剩着几粒泡发的米粒,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伸出食指轻轻抹起来吃了。
众人刚撂下碗筷,陈安生便麻利地收拾起来。
粗陶碗在他手中叮当作响,食盆边沿的粥渍还泛着油光,
他蹲在水缸前,手指冻得通红也不敢怠慢,直到每只碗都能照见自己仓皇的倒影。
待他小跑着回到屋内,佳蕙已经立在众人面前。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月白色的裙裾上投下细密的亮点。
她踱步时腰间荷包轻晃,香囊里漏出的沉水香混着新晒棉布的暖意。
“都听仔细了,”
佳蕙的绣鞋在青砖地上叩出清脆的声响,“从今往后,你们的命就是贾府的命。”
她突然驻足,指尖掠过最瘦弱的小厮的肩头,
“做下人也要分三六九等——”声音陡然转厉,
“机灵的,往后能给主子端茶递水;蠢笨的,就等着在浆洗房磨烂手脚!”
陈安生盯着自己露出草鞋的大脚趾,忽然觉得那破洞里灌进的冷风,直往心窝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