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州的漕船在申时末刻解开缆绳,暮色如墨浸透运河水面。船底蹭过石埠的声响,恰似有人以碎瓷片刮擦脊骨,听得人牙根发酸。三十名流放者分作两船,我被推入女囚舱时,霉烂的稻草味混着河水腥气扑面而来,几乎将人呛得闭气。船夫是水驿强征的民夫,脊背佝偻如煮熟的虾米,却在漕运把总呵斥时,快手将发霉的麦饼塞进贴身布袋,只余半碗混着野菜根的稀粥,清汤寡水地晃在缺角陶碗里。
“张家嫂子给了押船班头二两银子,木枷竟轻了两斤!”左侧老妪用肘尖碰我,浑浊眼珠紧盯前排妇人的木枷,那榆木枷板已被磨得发亮,“李家小公子的脚镣没灌铅,听说他爹托人送了漕运把总一幅唐六如的山水真迹。”舱中私语此起彼伏,如鼠啮枯苇,“咱们这般贱命,能少挨几鞭子便是福气。”
我捧着陶碗,看稀粥表面浮着三片泛黄的菜帮子——这是押船头目昨日“格外恩典”的份额,比旁人多了半勺麦麸。忽忆起陈轼狱中所言“琼州路远,能周全处且周全”,此刻却只觉这“周全”似裹蜜的毒针,教我在饿殍中苟活,却比饥肠辘辘更教人刺痛。
戌时初刻,船泊临清闸口。卫所士兵的灯笼在岸边排成蜿蜒长龙,封锁河道的铁链坠入水中,惊起宿鸟扑棱棱飞向暗云。舱外忽起争执,夹杂着妇人尖利嗓音:“奴家乃太行医女,专治妇人暗疾,船上可有腹疼如绞者?”竹帘掀开时,一股艾草香混着夜露潮气涌入,月光下,我望见来者左耳垂有箭伤豁口,疤痕淡红如春日早梅。
“鲜羊肉治虚病嘞!”妇人挎着药箱跨过横七竖八的躯体,粗布裙角扫过我臂弯的“通敌”烫疤。舱中女囚嗤笑出声:“咱们连麦饼渣滓都吃不上,哪来的鲜羊肉进补?”“莫不是从诏狱逃出的疯婆娘!”
船身忽的颠簸,我猛然惊觉——“鲜羊肉”乃辽东密押中的“急援”暗语,“腐草”则是替死替身之意。陈轼当日所言“王侍郎幼女棺中腐草”,原是用百年前旧案,在生死簿上布下的瞒天过海之计!此刻这豁口妇人,竟带着“鲜羊肉治虚病”的密语,来寻一个臂弯烙着烫疤的流放犯。
喉间突泛铁锈味,我蜷起身子作痛苦状:“阿婆救我……腹疼如刀绞!”妇人转身时,药箱铜环叮当轻响,俯身查看我小臂烫疤。我压低嗓音,似怕被河风卷走:“棺中腐草三斤。”她指尖在半空顿住,耳垂豁口微微发颤,眼底掠过一丝锐光,恍若久旱逢雨的炽烈,又似利刃归鞘的冷寂。
“此乃急症!须得抬去岸上医馆施救!”妇人突然拔高嗓音,药箱重重磕在舱板上,“再迟半步,恐有血崩之虞!”押船班头骂骂咧咧掀帘而入,灯笼光映得他酒糟鼻通红。他扫过我煞白的脸色,踢了踢老妪的木枷:“死不了就别作死,明日还要赶早路——”话未说完,妇人已往他手中塞了块碎银,附耳低语:“漕运把总大人有交待,这位小娘子……”
我被抬出船舱时,夜风掀起囚衣下摆,露出脚踝未愈的鞭伤。临清闸的石栏在月下泛着青白,恍如诏狱铁栅。妇人的手臂隔着粗布,仍能触到掌心老茧,与母亲当年为父亲缝补战袍时的触感并无二致。
担架晃过石板路的裂缝时,卫所士兵的灯笼依次熄灭。黑暗中,妇人忽的轻声道:“莫怕,临清卫的弟兄已在医馆候着。”话音未落,已随波潜入河水中,惊起一串细碎涟漪。当“悬壶济世”的匾额在前方亮起时,我忽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待救的“王侍郎幼女”,还是那具替死的“棺中腐草”——毕竟在这乱世,能活下来,就有一线希望。
担架停在医馆门前,妇人叩门三长两短。门栓滑动声中,我望着匾额上剥落的金漆,忽忆起陈主事在诏狱铁栅栏前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眼角的冻疮原是用朱砂混着蜡油点染的伪装,玉带扣头故意撞在铁柱上的声响,实则是传递密语的暗号。原来从他第一次踏入牢门起,便在谋篇布局,将自己化作棋盘上的弃子,只为给我留一线生机。
指尖摩挲着臂弯未愈的烫疤,忽然懂得他那句“莫信任何人”里藏着多少血泪筹谋。当其他罪臣女眷被发卖教坊司时,是他用沉水香掩盖密信的焦味,用浣洗局的牒文换下教坊司的烙铁,甚至不惜自污官声,让百姓骂他“伪善”,也要将我从教坊司的火坑推入漕船的生路。
“陈叔父……”喉间泛起涩意,终于明白他两次叹息的分量——第一次是叹世道浑浊忠良难辨,第二次是叹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此刻妇人的药箱铜环叮当,恰似他当日叩击铁柱的三长两短,原来每一步落子,都是他以官帽为饵、性命为注的博弈。
医馆木门轰然开启的刹那,暖光映得匾额上“济世”二字忽明忽暗。我望着妇人耳垂的豁口,终于懂得陈主事为何将线索埋在永乐年间的旧案里——他早算到锦衣卫的耳目遍天下,唯有借百年前的典故,才能在生死簿上为我偷得半行墨迹。这枚过河的卒子啊,从来不是孤身一人,棋盘背后的落子者,早已用血泪为我铺就了这条看似绝境的生路。
当妇人将我扶入医馆时,墙角药柜传来轻轻的响动——那是临清卫的暗号,是陈主事穷尽人脉布下的最后一道防线。我摸着腕间早已不存在的银镯,忽然明白他的恩情从来不是“帮衬”,而是以身为盾,替我挡住了教坊司的烙铁、锦衣卫的卷宗,甚至是这世道的流言滔滔。
命运的齿轮仍在转动,但此刻的每一声响动里,都藏着陈主事未说出口的期许。他或许知道这一去山高水远,或许知道自己难逃政敌的清算,但仍要拼尽全力,让我这枚卒子,能在琼州的瘴疠里,带着他和父亲共同的信念,寻得那棺中未腐的真相——那不仅是为姜家洗冤的证据,更是为所有被污名的忠良,在历史的棋盘上,落下一枚沉甸甸的正名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