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双卿之死

  • 清安录
  • 凝.雨
  • 4498字
  • 2025-06-10 20:32:39

元夕雪重,四野皑皑。叶清安行至周宅柴扉外,忽闻内里瓷裂声迸,旋有老妇叱咤破空:“小娼妇欲烹杀老身乎!”

少年驻足,自门隙窥:庭中积雪映着残灯,贺双卿垂首捧青釉碗,雾白热气犹盘旋碗口。其婆母杨氏端坐条凳,舀起一枚浑圆汤团,甫入口便“扑”地喷吐而出!糯米团裹着赤豆沙糖馅,如血珠溅雪,烙在双卿新浆洗的棉裙上,烫痕混着糖霜,狼藉刺目。

“作死贱蹄子!”杨氏掷碗于案,豁啷巨响震得梁尘簌落,糖似泼沙:“败尽周家!扫帚星!”

双卿猛颤,手中木托盘几倾,檐下冰棱折着灯光,照见她睫下泪珠滚落,砸在裙裾糖污中,凝成细小冰晶。杨氏犹未足,戟指骂道:“猪嚎鸡饥,容得闲人偷懒?”又厉喝:“旺儿!恋新妇能守出谷米否?”周大旺缩颈而出,过双卿身侧时,怨毒一瞥,将母亲雷霆之怒尽归咎于妻。新雪急掩其足迹,唯余门内弱质伶俜于风雪,肩头薄絮早被寒风吹透,瑟瑟如秋蝉残翼。

清安踉跄归家,面青唇白,父母围炉以待,见其神色骇异,素蘅急执其手:“我儿手冷如冰,可是冻着?”清安颤声尽述所见,叶童长叹掷炉钳,星火四溅:“冤孽!”

素蘅泪潸然下:“那孩子初嫁时,杨氏逢人便夸娶得巧妇,谁料……”

“初时非如此。”素蘅拭泪道,“双卿受屈,尚悄悄向夫婿泣诉。周大旺初亦温言劝慰,谁道母亲年老性躁。”

炉火噼啪,映着素蘅痛色,“日久天长,那杨氏日日絮叨媳懒拙,道茶凉饭硬,衣浆不挺,大旺反怨妻子愚笨。”

叶童接口:“上月双卿制鞋,十指冻疮迸裂,杨氏嫌针脚粗陋,掷鞋于地;大旺随母叱骂:‘蠢妇败布!’双卿自此,再无一语诉夫。”

更深雪紧,周宅西厢窗纸昏黄。双卿蜷坐冰冷灶膛前,自陪嫁箱底捧出桑皮纸包,内裹怀夕所赠徽墨,墨锭早凝霜气,呵气融霜,蘸煤为墨,就灶洞余烬微光,于包药废纸写道:

“依依孤影,浑似梦、凭谁唤醒!受多少、蝶嗔蜂怒,有药难医花症。最忙时,那得功夫,凄凉自整红炉等。总诉尽浓愁,滴干清泪,冤煞娥眉不省。

去过酉、来先午,偏放却、更深宵永。正千回万转,欲眠仍起,断鸿叫破残阳冷。晚山如镜,小柴扉烟锁,佳人翠袖恹恹病。春归望早,只恐东风未肯。”

墨迹未干,骤闻杨氏捶壁怒喝:“灯油耗钱!”双卿急揉纸团塞入灶灰。

惊蛰三候,桃始华,仓庚鸣。贺双卿倚舂杵于檐下,忽觉天旋地转,素手抚腹而颤,杨氏斜睨之,啐道:“懒骨又装样!”却见双卿罗裙渗血如梅落,方厉呼周大旺延医;杜若按脉良久,捻须道:“鹣鲽珠胎结矣。”

自那日,周家院宇竟生异象。杨氏撤去石臼,周大旺伐竹为凭栏;腌臢猪圈移十丈,药灶日夜腾紫烟。双卿晨起,见妆台忽置菱花镜,尘封经年,竟照人眉目如月;杨氏亲奉赤枣羹:“吾家香火全系汝身。”其声柔若棉絮,眼底却结薄霜。

暮雨潇潇夜,双卿抚旧日诗稿欲焚,杨氏夺之嗔怪:“墨气冲撞胎神!”遂取金丝楠木匣藏于祠堂梁间,然某夜双卿渴醒,窥见杨氏跪祷祖宗求得麟儿。

五月端午,双卿采菖蒲坠溪。腹中骤痛如绞时,但见杨氏持剪立榻前,烛影摇曳如鬼爪,稳婆惊呼:“胎横位,恐…”话音未落,杨氏掣银剪刺入胞衣,血瀑喷溅窗纸,及婴啼破晓,稳婆颤声贺:“弄瓦之喜。”满室药气倏然凝冰;杨氏掷剪冷笑:“扫帚星果生赔钱货!”双卿力竭欲抱,杨氏已卷草席裹婴弃于柴房鼠穴。

自此杨氏更肆,命双卿跪舂谷,置女婴于石臼旁;婴儿啼乳,辄以苦胆涂其唇;夜半惊啼,则灌藜芦汤镇魂;七月,杨氏突持青瓷瓶狞笑:“此求子灵药,点眼得男。”双卿扑救不及,药汁溅婴眸,霎时瞳仁泛浊如蒙灰绡;三更时分,柴门吱呀,周大旺怀裹破席潜出,至乱葬岗掷婴,暗处忽闪素衣,叶清安解衣裹之,怀夕以金针封穴,女婴掌心紧攥半片残笺,血字斑斑:“愿作卿砚三生土”,此正是双卿孕初题叶诗。

希仙堂内,杜若启《颅囟经》查方,京墨熔琥珀为膏,然寅时女婴周身浮青斑,如凋梅落雪;清安忽指其颈:“此非胎记!”但见三枚紫痕环伺,合杨氏指距,怀夕取朱雀泪滴唇,婴忽睁盲眸,咿呀作歌调,曲终气绝时,药炉炭火爆星如泪。

双卿闻噩,无泣,取灶灰涂面,跪问杨氏:“午膳烹豕首否?”其声平似古井;是夜书血笺于叶:“珠沉渊底不可觅,玉碎昆冈孰能拾?”叶随风卷入药铺窗棂,落婴尸胸前。

霜降前后,贺双卿携竹畚箕蹒跚归,久病之躯瘦若秋苇,每行一步,腰间旧伤便如钝锯拉扯。暮云低垂,芦苇荡深处哀鸣裂帛,孤雁失群,声声啼血;双卿西向痴立,但见寒塘倒映残霞,碎金般的光斑在枯苇间明灭,恍惚见自身飘零形影。

“死雁尚知泣,尔竟偷闲!”杨氏鬼魅般现于身后。双卿惊悸,畚箕砰然坠地,谷粒四溅。枯爪已揪住她溃烂的耳伤:“装甚可怜相!”剧痛钻心间,拳脚如冰雹砸落,双卿蜷缩如虾,旧袄绽出污浊棉絮。

叶清安恰送药至邻家,闻声疾奔而来,见杨氏以柴棍抽打双卿腰脊,少年目眦欲裂,飞扑挡在双卿身前:

“住手!”

杨氏收势不及,柴棍重重磕在清安肩胛;

老妇顺势滚地哀嚎:“叶家小子打人啦!”

周大旺破门冲出,见母倒地,不问情由便挥拳击向清安面门,霎时,双卿挣扎扑挡在清安身前!拳风呼啸而至,正中她心窝。双卿如败叶飘落,清安怒极反扑,被周大旺当胸踹倒;少年唇齿溢血,仍死死抱住周大旺右腿,周大旺拖行数步,见清安双目赤红,心生怯意,悻悻搀母返屋。

暮色四合,打谷场唯余血腥弥漫。清安抹去唇边血,扶起气若游丝的双卿。触手处腰间衣料湿热粘稠,旧伤崩裂,脓血已透重衣。双卿指如冰箸,紧攥清安衣袖。少年背起她去往希仙堂,血沿着裤管滴落霜径,蜿蜒如赤蛇。至医馆时,怀夕正捣药,见二人形貌骇然失声:

“双卿!”

京墨已抢前托住绵软身躯,触手滚烫如炭。

杜若先生施金针急救,双卿脊背袒露,腰窝拳印叠着棍痕,乌紫如腐茄;先生以药棉蘸烧酒清创,怀夕含泪捧参汤喂之,双卿牙关紧咬,参汁顺颈流下,混入肩头血痂。

三更烛烬,双卿忽睁眼:“当归...”

怀夕急按她手:“伤重若此,岂可归去?”

双卿泪涌如泉,挣扎下榻,素白中衣后襟又渗血晕;清安与京墨提灯暗随,见双卿扶墙挪至周宅,柴扉虚掩,灶间杯盘狼藉,双卿默然跪地擦拭,血水混着残羹在指间滑腻,待涤净最后一筷,东方已泛白;她蹑足避入柴房,蜷入霉烂稻草堆,屋顶破洞漏下霜风,吹着她散乱鬓发,如孤雁折翅后零落的绒羽。自此双卿形销骨立,每闻犬吠则战栗,见人影辄掩面;杨氏变本加厉,常于夜半摔砸瓦盆,双卿惊起奔逃,赤足踏碎院中薄冰亦不觉寒。

月色凄迷,柴房窗棂忽映孤鸿掠影。双卿浑身剧颤,抱膝蜷缩草堆,待雁唳渐远,扑向墙角,藏着她以血泪浸透的桑皮纸包,咬破指尖,就着月光在纸背写道:

碧尽遥天,但暮霞散绮,碎剪红鲜。听时愁近,望时怕远,孤鸿一个,去向谁边。血珠滴在“碎剪红鲜”四字,似霞色溅血。写至“去向谁边”,腕骨突颤,墨迹拖出长痕,如孤鸿折翅坠云间。

鸡鸣初唱,词未竟而泪已涸;翌日浣衣塘畔,见寒塘浮雁尸,霜翎凝冰如剑,双卿痴望半日,归家续写:

素霜已冷芦花渚,更休倩、鸥鹭相怜。暗自眠。凤凰纵好,宁是姻缘。

至此句时,西厢忽爆周大旺醉骂,双卿急藏词稿入怀,碎碗已砸穿窗纸,瓷片擦颊而过,血痕如新添泪迹。

冬至前夜,双卿高烧呓语,杨氏嫌其呻吟烦扰,令宿猪圈旁草棚,棚顶漏雪,双卿抱膝望月,见浮云蔽月如罗网,恍然提血笔续词:

凄凉劝你无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梁初尽,网罗正苦,梦魂易警,几处寒烟。

北风卷棚草如鞭抽身,她撕下内衫前襟,咬指疾书:

断肠可似婵娟意,寸心里、多少缠绵。夜未闲,倦飞误宿平田。

末字方成,十指皆破;血书白衫在风中猎猎如幡,棚外忽传杨氏叱猪声:“瘟畜!再嚎宰了你!”双卿蓦然轻笑,将血衫覆面而卧。

翌晨京墨送药,见草棚积雪盈尺,拨雪见人,双卿身已僵冷,覆面血衫冻作赤甲;怀夕赶来解衣,赫然见前襟词字:

碧尽遥天...倦飞误宿平田。

素蘅见此情形,涕泪纵横,叶童紧抱其入怀中;杜若先生默然取金针,刺入双卿耳后溃穴,脓血尽泄后,露出半枚珍珠,是素蘅所赠耳珰,被杨氏扯落时嵌进骨肉,沾血带脓,浑如泪凝。

周宅枇杷树无故自燃,乡人见火中飞出墨羽鹊数只,各衔桑叶一片,盘旋聚成云舟之形;有孤雁哀鸣自九天来,引云舟西去;时值暮霞散绮,碎红漫天。

京墨拾得未烬桑叶:

“已暗忘吹,欲明谁剔?向侬无焰如萤。听土阶寒雨,滴破三更。独自恹恹耿耿,难断处、也忒多情。香膏尽,芳心未冷,且伴双卿。

星星。渐微不动,还望你淹煎,有个花生!胜野塘风乱,摇曳渔灯。辛苦秋蛾散后,人已病、病减何曾?相看久,朦胧成睡,睡去空惊。”

双卿因丈夫嗜赌,明知其不会回心转意,仍苦苦相劝,其非但不听,还将双卿关入柴房灶室,长夜之中,她对着孤灯一盏,听着寒雨三更,写下这首凄凉苦楚。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春不见,寻过野桥西。染梦淡红欺粉蝶,锁愁浓绿骗黄鹂。幽恨莫重提。人不见,相见是还非?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无泪可沾衣。山远夕阳低。”

夏四月,避暑绡山耦耕堂,怀芳子至,与之望晚山。双卿方执畚户外,已复携竹篮种瓜瓠于桥西岸,眉目轻扬,意兼凉楚,得其词,以玉簪叶粉书此。

“喜初晴、晚霞西现,寒山烟外青浅。苔纹干处容香履,尖印紫泥犹软;人语乱,忙去倚柴扉,空负深深愿。相思一线,向新月搓圆;穿愁贯恨,珠泪总成串。

黄昏后,残热怜侬细喘,小窗风蔽如帘卷;春红秋白无情艳,一朵似侬争选?重见远!听说道,伤心已受殷勤饯;斜阳暖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暖云展!”

暮春病起,双卿倚榻,见晚霞破云,寒山染翠,睹阶前苔径,履纹宛然,怀夕晨踏露痕,送药时所遗也;紫泥微陷处,乃清安为通药径,新扫庭除之迹;柴扉外人声扰攘,双卿欲起相迎,奈何气弱骨酥,空负殷殷探视之心,众人昼夜守护,似将愁恨穿作珠链,悬于新月如钩;薄暮风起,窗隙寒侵如箭,清安恐风邪入室,特为添障,怀夕执素绢拭其额汗;怔望西天,见斜晖穿云,恍觉天涯非远,冷雾尽处,暖云如絮,似诸君温情,破寒山孤绝之境。

霜风卷纸钱如蝶,众人舁素棺出周宅;行至柴扉,杨氏掷腌菜坛碎于道:

“瘟丧出门,莫污我周家地!”

周大旺蹲踞门槛啃饼,腮帮鼓动若蟾蜍。葬地择孤雁哀鸣处,京墨挥锄破冻土,铁刃磕石迸星火,忽闻“铿”然异响,锄尖挑出半片陶瓮,瓮内裹双卿女儿骸骨,怀夕泣不成声;清安跪捧婴骸,见陶片上刻字:

“阿母见儿还认否?”

字以炭枝浅书,早被雨水洇散。杜若先生取素帛裹骨,置入母棺右侧;两副枯骨并卧时,恰似婴孩蜷入母亲臂弯。素蘅启随葬漆匣,先取珍珠耳珰,为自双卿耳创剜出;复展桑皮血帕,帕上《凤凰台上忆吹箫》墨色如新;最下层叠桑叶若干。

正待封棺,坡下嚣骂,杨氏拖周大旺奔至,枯爪直指坟穴:

“娼妇贱种也配葬良田?”

抓起碎石掷向棺木,石击薄板声如饿枭啄骨,杜若先生银髯怒张,银针破空而去,针携劲风擦杨氏耳廓,深钉老槐树身;杨氏骇然后退,踩中霜滑跌入寒塘,周大旺救母上岸,但见老妇口鼻塞满淤泥,嗬嗬如破风箱,竟成哑巴;乡人私语:此乃杜先生封姑恶鸟之喙。

封土时,素蘅埋枇杷幼苗于坟头;怀夕洒落袖中药种:佩兰、泽兰、忍冬藤…,皆是昔年共植希仙堂的草木;清安解随身青囊,囊中乃双卿柴房所遗炭枝;少年跪书碑阴:

“贺氏双卿母子同穴词骸化碧处廿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