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破了防的谢老道

时间倒回三天前,周庄昏厥后的那一夜。

四伢子躲在远处瞧见了斗法全程。

当时周庄与清寂道人心神全在对方身上。

两人竟都没能发觉这小子的踪迹。

见一切尘埃落定,四伢子忙将周庄救回客栈。

留下了道人尸体以及一死一残两头绿僵。

年轻车夫虽有些执拗,却并非愚钝。

眼见那头残僵分明凶性未绝。

周身更缭绕着若有实质的尸气。

他哪敢上前?

背周庄时,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好在一切无事。

而今只盼着能尽快救醒周庄,让这位正主处理。

可周庄强行闯入三昧真火,周身经脉如遭雷亟,皮肤下隐现焦灼痕迹,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别说除魔,一时半刻连睁眼都难。

本是想将周庄救醒后,由他处理这些,可他进三昧真火里走了一遭,伤势太重,一时半会儿怎么可能醒得过来?

偏生两人打斗之处,正是官道要冲。

天色刚蒙蒙亮。

赶早入城的乡民便远远嗅到了浓烈得化不开的腥臭,待走近些,眼前景象骇得众人魂飞魄散——

三具形态各异的尸体横陈道上!

尤其那两具腐烂多时、爬满蛆虫的绿僵。

更是令人头皮炸裂。

有机灵的,眼见不妙,连滚带爬就往县城冲去。

此等事,当然是早早曝光为妙。

县衙的捕头闻讯火速带人赶到。

只一眼,他便认出了清寂道人的模样。

只不过,道人脸上残留着死前一刻的阴狠扭曲,与他平日仙风道骨、悲悯众生的形象判若两人。

捕头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总觉得哪里透着邪乎,然而,青云观立观十载,清寂道人声名远播,降妖除魔的事迹广为流传。

有道真修的名声早已深入人心。

即便是县尊大人也受其恩惠颇多。

众人岂敢诽谤道长‘清誉’?

捕头草草环顾四周,强压下那丝不安。

三思过后,便欲拍板定案,沉声道:

“此乃清寂道长力战妖魔,不幸身死道消之现场!

速速收殓道长遗骸,好生安葬.……..”

话音未落,有两名捕快快步绕开僵尸走上前。

可当他们试图抬走清寂道人尸身时。

却见异变骤起!

那一直僵立不动的残存绿僵,喉咙里猛然爆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啸,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凶兽,双爪化作惨绿残影,带着恶风直扑捕快!

与此同时,道人尸身周围的空气扭曲。

数头形态狰狞、散发着浓烈怨气的凶鬼凭空显化!

它们此时已无神智,只剩基础本能。

可即便如此也不是凡夫俗子能对付的。

刹那间,阴风如刀,卷起地上枯叶碎石。

鬼哭之声灌入耳膜,令人心神俱裂!

那早已弥漫的尸臭陡然加剧,如同实质般糊在口鼻之上,令人欲呕,身处道人尸身旁的捕快和仵作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被绿僵那双切金断玉的利爪撕开,血肉横飞,脏腑涂地!

更可怖的是,几缕常人难见的魂影刚从破碎的躯壳中飘出,便被贪婪的厉鬼尖啸着攫住身影,直接在众人面前现出魂形,下一瞬,厉鬼们犹如吸食琼浆玉液般,生生将魂魄吞噬!

咀嚼魂灵的“滋啦”声令人毛骨悚然!

这血腥炼狱般的景象,骇得后方所有捕快和胆大跟来的乡民魂飞魄散!哭爹喊娘之声炸响,人群如同炸了窝的马蜂,连滚带爬、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地亡命奔逃!

万幸,无论是那暴戾的绿僵还是凶残的厉鬼,似乎都无意追击这些无关之人,它们如同忠实的恶犬,牢牢拱卫在清寂道人尸身周围。

捕头脸色惨白如纸,背脊被冷汗浸透。

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嘶声对一名腿脚发软的衙役吼道:

“快!快马回县衙!禀报县尊大人!

出大事了!速请县令大人派人,不,是恳求!

去兰若寺!

务必请元真住持亲自出山降妖!

快!要快啊!!”

然而,那衙役带回的消息,却又如同另一道晴天霹雳,彻底击碎了众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兰若寺的僧人满面悲戚,声音颤抖答复着官府来人:“家师.…..早于去年深秋,便遭僵尸、厉鬼联手偷袭.……力战不敌,已然....坐化了。”“寺中……如今再无大德高僧坐镇了.….”

又是僵尸!厉鬼!

一切都串起来了!

捕头脑中嗡的一声,瞬间贯通!

难怪近一年来,香火鼎盛的兰若寺一反常态地封山闭门,谢绝访客!

难怪这一年,十里八乡的香火都涌向了青云观!

原来……

原来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竟是这披着道袍、受人敬仰的清寂妖道!

他豢养僵尸厉鬼,养寇自重,独占香火!

……

“既是如此,那绿僵同厉鬼不会还在官道上吧?”

周庄微微蹙眉道:

“谢老道,小道这还有些银两。

你且取去当报酬,替阳信除了这祸患吧!”

那些东西何等难缠,他亲身经历,岂能不知?

莫看他单打独斗便能轻松取胜。

那全赖他一身血气如汞、阳气似日。

一口舌尖血,正是这等妖鬼的天生克星。

可寻常人,有几个有他这般身手?

又有几人阳气能似他这般充盈?

乌角子老道十六年珍奇药材的喂养,岂是白费?

谢老道正弯腰拔弄着炭盆里的余烬。

闻言抬起头,瞧见周庄那副病恹恹却强撑起身模样,布满皱纹的老脸上顿时绽开一个揶揄的笑容,连带着花白的胡子都抖了抖:

“哎我的小道爷,你而今连这张硬板床都下不来了,还操这份闲心?真当自己是铁打的金刚不成?”

他踱步到床边,伸出枯瘦的手指,虚虚点了点周庄裹着厚厚纱布的胸膛,

“实话告诉你。

光是你身上这些被真火反噬的灼伤和绿僵渗入的阴毒尸气,老道我就耗尽了心神,画了厚厚一沓镇邪符、化毒符,日夜不停地加持。

这才压住不让它们发作,把你从鬼门关拽回来。

真要跟你细细算这笔救命驱邪的报酬……

就你怀里那点可怜的碎银子?

嘿,怕是早就不够使了!

还想着驱使老道去除妖?”

周庄听着谢老道这半是埋怨半是炫耀的数落,非但不恼,反而心中一松。

他见老道这般不紧不慢、甚至带着点邀功意味的模样,心下便有了八九分底——这嘴硬心软的老道士,断然不会坐视阳信百姓遭殃。

于是他咧了咧有些干裂的嘴唇,笑骂道:

“得得得,你这老牛鼻子,惯是这副刀子嘴,豆腐心肠。小道这点家底,怕是连你画符的朱砂钱都不够赔的。”

谢老道嘿嘿一笑,老脸上透出几分狡黠的精明,像只偷到了香油的老鼠:“哪用得着你个穷酸小道掏腰包?阳信县衙的库房里,自有真金白银替你付账!老道我难得出手一次,斩妖除魔,护佑一方,正好……借此机会大展威风!也让这十里八乡的人瞧瞧,我武定谢家的手段,还没丢干净!”

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陡然低沉下来。

老道垂首,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那张黄底朱砂的符纸,指尖感受着其上蕴含的微弱却熟悉的灵力波动。

昏黄的灯火映在他浑浊却深邃的眸子里,跳动着复杂的光,映出几分沉甸甸的感慨与不易察觉的酸楚。

多少年了?

五年?

十年?

自从兰若、青云立教,他便门庭愈发冷清,有多少年未曾受过这般发自肺腑的敬畏与追捧了?

那些久违的、带着感激与敬畏的目光,仿佛带着温度,一点点熨帖着他沉寂多年的心。

武定谢家那蒙尘已久的门楣,似乎…….

终于又在这小小的阳信县,看到了一丝重振的微光。

“老谢……”

周庄敏锐地捕捉到老道士眼中那瞬间的心潮起伏,知道他定是又想起了过往,似这般难降心猿意马,对于修道之人其实是大患,只是谢老道年岁已高,应是再无更进一步的可能。

他轻轻唤了一声,打断了老道的思绪,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此间事了,等我能下地,小道也差不多该动身了。”

谢老道闻言,摩挲符纸的手指一顿,有些愕然地看向他。

“既然你不愿赠小道缘法,小道总得再去寻啊!”周庄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里掺入了一丝难得的(重点)、不加掩饰的真情实意:

“你我虽相识日短,却同为修行中人,意气相投。你更是小道下山踏入这万丈红尘之后,遇见的第一个……..说得上话的人,算得上是我周庄这辈子交的第一个朋友。”

他顿了顿,喉头似乎有些发紧,

“这一别,山高水长,前路茫茫,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说实在的……还真有些.…….放不下你啊。”

这声“放不下你”说得极轻。

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谢老道布满沟壑的老脸上,那惯常的戏谑和狡黠瞬间凝固,随即被一丝猝不及防的动容所取代,眼神都软了几分。

两人相识确实不过数日,却着实投缘。

脾性相合,竟生出几分忘年知己之感。

周庄没等老道士从这突如其来的温情中回神,或者说开口说些煽情的话,便迅速话锋一转:

“你命犯五弊三缺,这‘财字,天生留不住。小道便是给你金山银山,怕也转眼成空,反招灾祸。不如索性替你免了日后最基本的衣食之忧,也算一桩实在事。”

他目光沉静地看着谢老道,

“城中东街‘百炼坊’的铁匠铺当家,姓张,是个实在汉子,于他有大恩,小道却只收了一柄宝剑作为谢礼,因此他心中一直过意不去。

总想寻机会大宴一场以表谢忱。”

他顿了顿,继续道:

“走之前,小道会去寻那张当家,将此事交代清楚,并再留些银钱与他,权作你日常用度的本金,会与他说明白,无需山珍海味,只求保你一日三餐温饱,四季衣衫无缺。你往后的衣食用度,便由他‘百炼坊’照应了。如此,我也能安心些上路。”

“你……....你这小子……”

谢老道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噎住了喉咙,后半句话卡在嗓子眼里,只化作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哼哼唧唧”。

他下意识地抬起枯瘦的手,用力搓了搓自己布满深刻皱纹的老脸,仿佛想搓掉那突如其来的滚烫和窘迫。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

昏黄的光线下。

老道士原本狡黠精明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不敢直视周庄那双平静的双眸,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轻松的话来冲淡这过于浓稠的气氛,却发现平日里那些插科打诨的机灵劲儿此刻全溜得无影无踪。

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深沉的叹息,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带着岁月的沧桑和难以言喻的感慨:

“唉.……老道我……何德何能啊.……”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不再是之前那种中气十足的调笑,反而透着一丝罕见的、近乎脆弱的迷茫:

“你…….你这又是何必呢?

老道我,一未传你功法,二来……”

他伸出两根手指,又无力地垂下,

“你我相识,满打满算,也不过寥寥数日光景…….萍水相逢,一场共患难罢了......”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周庄苍白却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那笑容坦荡,没有半分施舍或怜悯,只有纯粹的、对朋友的关切。

这目光像是一根柔软的针,轻轻刺破了老道士用世故和油滑包裹起来的心防。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呢喃的、几乎要被风吹散的愧意:

“你……....却能为老道我,思虑得如此..如此周详细致……连日后柴米油盐这等琐碎俗事都……都替我这把老骨头安排妥当了...”

谢老道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后面的话像是被无形的重物压住,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让他承受不住的分量:

“老道我……受之有愧……实在是……受之有愧啊!”

多少年没有人这般为他着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