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破境

唐小升和方糖蜷缩在废品站的纸堆上,霉味混合着铁锈气息钻入鼻腔。月光从塑料布的破洞里漏进来,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原本宽敞的“床铺”如今挤下两人,翻身时废纸板发出的咯吱声,像是在无声地抗议。唐小升望着头顶交错的塑料布,想起父亲常说的“客不带客”,心里泛起阵阵不安。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废品站简陋的环境让炎症反复发作,每到深夜,他便陷入半梦半醒的混沌中。

六条哥蹲在一旁修补麻袋,麻绳摩擦的沙沙声与远处火车的轰鸣交织。昏黄的灯泡在他头顶摇晃,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堆满废品的墙上。“又说梦话了?”他头也不抬地问,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布满老茧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麻绳间,“你这梦啊,比火车还闹腾。”唐小升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梦里那片血红的天空、焦黑的大地仍历历在目,父亲站在扭曲的树干下,指着远处机械轰鸣的工厂,嘴里念叨着“错了,错了”。记忆里父亲的声音和眼前六条哥的话重叠,让他心里一阵发怵。

“梦见老家的山了。”唐小升含糊地应答。他伸手摸向枕头下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数字——从华厂长仓库里抄来的库存清单,每件箱包的成本、预估售价,还有那条横跨千里的销售路线。卖一个包,华厂长能赚 10元,若卖掉 10000个,就是十万利润。这些数字他在心里盘算了无数遍,原本盘算着,用这份功绩重回爱申箱包厂,挤掉阿梅,甚至取代谢主任,成为厂长面前的红人。他幻想着自己衣锦还乡的场景,想着工友们羡慕的目光,可现实却像一记重拳,将这些美梦打得粉碎。

然而现实却像一记重拳。当他带着计划书找到华厂长时,对方只是掏了掏耳朵,把方糖遗落的包裹推回来,重复着“款到发货”,脸上的表情冷漠又不耐烦。唐小升让方糖去宿舍游说工友,本以为会得到热烈响应,可换来的却是对卤鸡爪的怀念。郑颖拉着他的手说:“小升走了,我们就吃不到这么香的鸡爪了。”她的眼神里满是不舍,却没有一丝对未来的憧憬。

“逸仙路的老广东卤肉店,顺着三门路直走不到两公里,右转 150米就到。”唐小升比划着,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这么近,你们没去过?”宿舍里十几双眼睛茫然地摇头,有人低头摆弄衣角,有人继续缝补破洞的袜子。这个答案如同一记闷雷,让他手中的玻璃杯“哐当”落地。玻璃杯摔碎的声音在寂静的宿舍格外刺耳,碎片在月光下闪烁,像极了他破碎的幻想。

蹲下身收拾碎片时,唐小升突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真相:这些工友,从未走出过厂区四条街。他们的世界,就是那栋红砖厂房、拥挤的宿舍,还有门口永远油腻腻的大排档。阿梅等人在厂里嚣张跋扈,可一旦踏出那道铁门,就像被抽了脊梁的野兽。他想起蜡烛蜷缩在泥坑中的模样,任他怎么拉扯都不愿离开,原来不是因为恐惧阿梅的报复,而是害怕离开这个熟悉的“牢笼”。工厂的高墙不仅圈住了他们的身体,更困住了他们的灵魂,让他们丧失了对外面世界的想象。

“我们就该在这儿干活,出去能干啥?”郑颖的话像根刺扎进他心里。这些女工不是没有勇气,而是早已被工厂的规则驯化,日复一日的流水线工作,磨平了她们对生活的热情。她们不是不想改变,而是根本不知道,原来生活还有其他可能。唐小升望着宿舍斑驳的墙壁,突然觉得这里又小又压抑,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唐小升蹲下身,捡起一块玻璃碎片。映在上面的自己,满脸疲惫却眼神炽热。他突然笑出声,笑声惊飞了墙角的老鼠。是啊,为什么非要挤进那个吃人的工厂?若能在老家以 10.5元的价格进货,零售价定在 20元,一万个包就能净赚九万五。与其讨好华厂长,看阿梅脸色,不如自己当老板,甚至买下整个爱申箱包厂。这个想法像一团火,在他心里越烧越旺,驱散了长久以来的迷茫。

“六条哥,我要回山东。”唐小升攥紧父亲留下的秘籍,泛黄的纸页上“赚大钱”三个字被汗水晕染。六条哥停下手中的活,从铁盒里摸出两百块钱,粗糙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路上小心。”那两百块钱带着六条哥的体温,沉甸甸地握在唐小升手里,像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离别的那天,方糖带来几个没参与过欺负他的工友。有人塞给他几个馒头,有人偷偷往他口袋里塞鸡蛋。馒头还带着余温,鸡蛋的外壳上沾着些稻壳,那是工友们能拿出的最好东西。“小升,要是外头不好混……”话没说完就被唐小升打断:“等我站稳脚跟,带你们一起干!”他望着这些熟悉的面孔,突然觉得他们不再只是工友,更是困在同一片迷雾中的伙伴,而他要做那个第一个找到出口的人。

火车启动的轰鸣声中,唐小升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厂房。曾经以为这里是实现梦想的地方,如今才明白,真正的枷锁不是阿梅的铁棍,不是华厂长的算计,而是自己画地为牢的思维。车轮与铁轨碰撞的节奏,像是命运的鼓点,催促着他奔向那个充满未知却充满希望的新世界。当火车驶入隧道,黑暗吞没了所有光线,他闭上眼睛,感受着火车的震动,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错了,错了。”这一次,他终于听懂了——错的不是努力,而是方向;错的不是梦想,而是被局限的勇气。隧道尽头的光越来越亮,照亮了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也照亮了他即将展开的,全新人生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