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江湖

唐小升过得真不错。此刻,他正躺在厚厚的软垫子上,这“床”足足有两米宽。夜风透过废品站破旧的石棉瓦缝隙钻进来,裹挟着工业区特有的机油味,却盖不住晚餐那锅鸡汤的浓香。

铜锅在煤炉上咕嘟作响,黄豆吸饱了汤汁变得浑圆,完整的大鸡腿浸在琥珀色的浓汤里,油花浮在表面折射出暖光。唐小升捧着掉了瓷的大碗,撕下一大块鸡腿肉,油脂顺着指缝往下淌。这是六条哥特意给他补身子的,毕竟白天拆解报废电动车电池时,他被电解液溅到了手背,此刻还贴着三条创可贴。

然而,他身处的地方不过是一间废品回收站。身下是品相良好的废硬纸板,层层叠放,足有两米多高,堆叠时特意选了印刷面朝下,光滑的纸板背面成了天然床垫。他就睡在这纸堆的最上头,身上盖着的毛毯边角磨得发白,却还留着前任主人精心缝补的细密针脚。四周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废品,废瓶子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废电池用旧麻袋单独捆扎,废报纸垒成三米高的墙垛,废铁与废铜堆成的小山间蜿蜒着羊肠小道,木凳、椅子东倒西歪,废电线像蛇群般纠缠成团,皮革边角料散发着古怪的酸臭味,尼龙绳在风里轻轻摇晃,整个空间如同被时间遗忘的迷宫。

唐小升认识废品站的“六条”哥已经有段时间了。六条哥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据说是早年在麻将桌上和人起争执被砍掉的,却因祸得福在那场混战结束后自摸天胡,从此得了这个名号。三门路地处工业区腹地,昼夜不停运转的机器像永不知疲倦的巨兽,吞吐着原料与产品,也排泄出无尽的废品。来到上海后,唐小升才知道,原来废品在不同地方的价格差异极大。三门路由于废品量大、收购商少,这里的收购价是最便宜的——废报纸每斤比罗店低两毛,废铝更是差了整整一块五。

每天清晨五点,六条哥就会踩着破旧的三轮车去各个工厂收废品。他的秤砣磨得锃亮,讨价还价时永远叼着五毛钱一包的劣质香烟,烟雾缭绕中把成吨的废品分门别类整理好。下午三点,满载的卡车就会轰隆隆驶向罗店、枫泾、嘉定等各地的集散中心。唐小升记得特别清楚,废报纸会被送到广发造纸厂,在那里经过打浆、蒸煮、漂白,变成雪白的新闻纸;废铝则运往嘉定,那里汽车工业发达,有着成熟的熔化再锻造工艺,曾经亲眼见过成排的熔炉将废铝块熔成金红色的铁水,场面震撼得让他屏住了呼吸。

在废品中,铜是最受欢迎且价格最贵的,堪称废品中的黄金。唐小升已经熟练掌握了从变压器中抽出铜丝的技术:先用电锯在变压器上锯开一个口,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蓝色火花四溅。然后沿着转轴慢慢卷动,缠绕在铁棒上的铜丝像瀑布般倾泻而下,通常能抽出约 30斤铜丝。操作时必须戴上厚厚的手套,因为铜丝又细又利,有次他不小心被划破手掌,血珠滴在紫铜色的丝线上,像开了朵诡异的花。至于后续的加工工序,他只听司机师傅说过会被拉去冶炼厂,变成电路板上的精密线路,或者汽车发动机里的关键零件。

三门路往外运送废品有固定的大卡车。和六条哥混熟后,唐小升央求跟着一起出车。六条哥给的薪酬很少,一天只有五十块,但唐小升并非全为了钱,他更想借此机会看看“魔都”的模样。此前,他揣着父亲留下的泛黄笔记本,想尽办法去过上海那些传说中“灵异”的地方——阴森的和平大楼地下室、午夜的外白渡桥、空置多年的纺织厂旧址,花费不少路费,可到了实地,无论怎么查看,都无法让怀中父亲留下的“秘籍”产生任何共鸣。绝望之下,他才想到跟着废品站的车四处走走,说不定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找到线索。

跟车途中,不仅能免费吃喝、不用付路费,还有报酬拿。唐小升一路和司机师傅聊天,打听沿途路况、奇闻轶事、风土人情。随着行程的增加,他去过了松江的电子元件回收基地,南汇的塑料再生工厂,太仓的废旧金属市场,曹路的家具拆解中心,江桥的废纸处理厂,最远甚至到了昆山的汽车报废场。那些地方的景象让他大开眼界:成山的旧手机被机械臂拆解,五颜六色的塑料颗粒像宝石般流淌,报废汽车在液压机下变成扁平的金属块,仿佛进入了一个充满工业美学的奇幻世界。

一天夜里,孤灯下,六条哥炒了一盘螺蛳,喝着劣质黄酒,正乐呵呵地看着电视里的综艺。电视信号不好,画面时不时出现雪花,但这丝毫没影响六条哥的兴致。见唐小升醒来,六条哥背对着他说道:“我早跟你说过,厂里带花名的,没一个是好东西。”

唐小升强忍着浑身的疼痛,咬牙一点点从纸堆上爬下来。左手臂的淤青已经蔓延到肩膀,每动一下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你要出去?”六条哥问。唐小升点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你要去爱申箱包厂?”唐小升又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得可怕。六条哥像看疯子一样打量着他:“你一个人,怎么打得过他们?”

唐小升有些茫然,喉咙因为发烧变得沙哑,每说一个字都火辣辣地疼。“厂子里,40%都是四川人,他们最抱团,谁敢挡他们的路,肯定要挨打。上次你竞选组长,我就警告过你,别出风头。”六条哥把螺蛳壳吐在地上,声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现在你工牌都没了,还回去干什么?”六条哥的话让唐小升眼眶泛红,心中的痛比身上的伤更甚:“我要去讨个公道,这个公道一定要讨回来!”“狗屁公道,能比命还重要?”“他们没收了我 2000元钱,命可以不要,钱一定要拿回来!”那是他三个月的血汗钱,原本打算寄回老家给母亲看病的,想到这里,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六条哥沉默良久,在废品堆里翻找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挑出一根镀锌自来水管,拿在手里挥舞了几下,似乎觉得不满意,又找来一节三通旋在管头增加配重。铁锈簌簌落在地上,在月光下像撒了一把暗红的血。“小子,打人别打头,咱们是去争口气,不是去送命,打不过就跑,我会在煤堆那边的门接应你。老子混了这么多年虹镇老街,打架还真没怕过谁。”说着,他从床底摸出一副生锈的指虎,塞进唐小升口袋。

唐小升拎着水管,走在回爱申箱包厂的路上。夜风卷起路边的塑料袋,啪嗒啪嗒打在他腿上。六条哥在身后大声叮嘱:“记住,不能打头啊!”唐小升浑身疼痛难忍,左胫骨更是疼得像被刀刺,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他怀疑已经骨折了,如今全靠骨头勉强支撑,要是真打起来,他肯定跑不快。

但他根本没打算逃跑。这次回去,他就是要找一个人算账。他一定要给蜡烛好看,其他人他或许可以原谅,唯独蜡烛不行。那个总是挂着假笑的女人,用花言巧语骗走他的信任,又在关键时刻落井下石。就算拼了命,他也要让蜡烛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为了那 2000元钱,更为了被践踏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