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距离云间小筑较远，在深谷里，此处多是江南矮马，体型自比不得河套大马。
等着鲍出牵马的功夫。
蔡琰便在小筑的园池旁与涂镐一起喂鱼。
涂镐守孝期间在池中养了几条锦鲤，蔡琰每几个月都回来喂上一次，这次再见鱼儿又胖了不少，肥肥碌碌的，游速很慢。
下人都说当捞起来吃掉的，主子却道是，鲤鱼送喜，等他这条吴会之鲤，鱼跃龙门日，再将其投入江海放生，权当博个喜庆。
自此，在无人动此心思。
“马来咯。”吆喝声中，鲍出牵了一匹小马，通体雪白，模样可爱，但个头较小，还没有蔡琰半身高。
马背上有着类似高桥的马鞍形制，且只有单边辅助上马的马脚扣。
这马儿性格温驯，还是个顺拐，四肢走起路来古里古怪，不时发出咴咴的叫声。
蔡琰伸手摸了摸马头，它便扭着头温顺的用马额蹭着阿琰的双手，少女欣喜道。
“少游兄，好小的马，这比江左的矮马还要小啊，可有名字？”
涂镐颔首道：“我唤她宝莉。”
“这是匹小沛产的果下马，正如其名，马高三尺，可于果树下穿梭骑乘，民间谓之汉宫马，本是供汉家贵妇游乐之用，生来温顺听话，一个月前，我特地让鲍出去徐州买来送给阿琰玩的。”
蔡琰轻抚着宝莉的额头，欢喜不已：“倒是让少游兄破费了。”
“这是什么话，我在江左举目无亲，这三年呐，阿琰常常来看我，闲来时教我蔡师的家传书法，又送我琴上琅玕。如今丧期结束，正当还礼来着。”
“所谓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
琴琅玕，便是琴上用琅玕装饰的美玉石，蔡家好音律，父女二人均是出名琴师，爱琴如命，故而才会给琴作装饰。
蔡琰闻言道：“此句出自张衡《四愁诗》，不知少游兄心中有何忧愁？”
看着面前温婉的倩影，涂镐无奈道：“人生在世，岂能无愁，在下一愁没有美玉相伴，二愁无明月入怀，三愁空有青玉案，却无人可送。”
琰的本意就是美玉。
这个字一般在汉末是多用给男儿的，例如蜀汉大臣蒋琬，字公琰，琬琰都是美玉。当今豫州牧黄琬，字子琰，也是如此。
蔡邕是把自家女儿当成男儿养，所以才娶了个男儿的名。
涂镐所谓的没有美玉相伴，不就是在暗示身边没有蔡琰么。
这话说起来倒也是存心想撩拨阿琰，可惜，蔡家姑子生性对男女之情有些木楞，可能文学少女脑子里想的尽是诗文，到没往哪方面想，反而用玉手拖着雪白的下巴，细细解读起来。
“君子以玉比德行，以明月比君主，至于青玉案，姎猜想，应是指帝乡，南阳独山出青玉。玉质细润，色青似水，名闻天下。”
“少游兄之愁，我大抵是明白了。”少女眸中清亮，欢喜的拍手道。
“士人多浮华无德，官场贪墨横行，故而兄长思良友以共扶社稷。”
“天子如明月高悬，身侧却皆为阉竖所遮，揽明月入怀，是为清君之侧，以除黑幕，还日月昭然。”
“南阳近在帝乡，贵戚纵横不法，故我朝开国之初，诸有司便说：南阳、雒阳不可问，这送之青玉案，便是扫清帝乡之弊，澄澈域内之意。”
“兄长虽隐居吴会，却心在天下，德行高妙，果真与㸙㸙性格相类，难怪㸙㸙这般疼你。”
涂镐哭笑不得，后汉书评价蔡琰：端操有踪，幽闲有容，所言不虚。
蔡家姑子德行操守、姿容体貌的确是天下一等，就是有点太过文艺女青年了，很简单的事情她却总容易能解读出别的意思来。
蔡邕是心怀天下，心系社稷，典型的屈原式的悲剧角色这不假。
可不代表他的弟子也是啊……
“姑子抬举了……还是早些去迎接蔡师吧。”
涂镐骑乘了一匹黑马，带着队伍驱马而行。
蔡家姑子好似很喜欢座下礼物，马儿欢快的跑动时，她鬓角的乌丝随风而荡，蔡琰每每低头看着小白驹，不知不觉间嘴角总是露出恬静的笑容。
唉，这少女被蔡邕教导的一身正气，满腹经纶，眼中尽是星辰大海。
与之相比，涂镐反倒觉得自己的境界委实过于狭隘了。
“阿琰读那么多书，难道是想当女博士，去太学教书？”
“非也，若有机会，姎想做女尚书。”蔡琰驱马在前，人马都很兴奋，这小白驹双腿虽然很短，但蹬得很快。
“女尚书啊，志向了不起……”东汉、三国宫中都有女尚书，掌批阅宫外奏章、文书。
涂镐倒也不是谬赞，从某些方面来讲，蔡琰的知识水平要比涂镐强上不少，这女子的才学，可堪称汉末王语嫣。
“若真有一日阿琰当了女尚书，可莫忘记提拔提拔我啊。”
“兄长又在胡言，我家尚是流亡之身，今后还得指望兄长呢，兄可得努努力才是……”
涂镐笑而不语，很快人马尽去，沿着谷水而行。
天色朦胧，不知不觉间，下起了春雨，滴滴答答落在湖面上，荡起涟漪。
蔡琰被淋了一身的雨，发梢上沾染不少水珠。
涂镐见此便解下锦衣从后搭在蔡琰头上：“天不凑巧啊，看来得先找地方躲雨，这雨下不长的。”
蔡琰双手拢着衣裳点头道：“多谢少游兄，往前走几步，就是谷亭了，马队可在此等候㸙㸙。”
涂镐道：“也好。”
马队往前走了半里，遇到一个破烂的亭台。
众人便在亭下躲雨。
亭后湖光山色，甚是艳丽，鸟兽惊叫归巢，林中鸣声此起彼伏。
涂镐向湖水望去，水珠碎碎落落，从天而降，打在大大小小好几个月牙形的湖泊中。
如果他没猜错，这里便是今上海的淀山湖，话说此处在汉代本是陆地，遭地震而陷没为湖。
因有谷水流过，所以又称谷湖。
虽是下了雨，可蔡家姑子心情仍是很好，她卷起袖子伸出皓腕，便在亭台边缘摘花去了。
雨水打在少女的手臂上，冰冰凉凉，她倒也没在意，微风刮起少女青色的衣裙，腰间绶带随风而舞，她伸手向下压了压，风稍停后，便又去摘花了。
这少女倒是形貌温婉，风姿绰约，于雨中采花，与天地自然好似融为一物。
可惜涂镐不是吴道子，若不然把这幅场面画出来，定然是一副绝佳的山水美人图。
“江南二月过，梅花皆开尽，兄长丧期已过，也可早日登山赏花，若不然等花败了，就不美了。”没一会儿阿琰就捧起一整束艳丽的桃花，放在涂镐面前。
没等涂镐伸手去接，又被蔡琰捧回怀中，细细轻嗅了。
涂镐笑了笑，这丫头啊，还没有经历汉末丧乱，大抵是跟李清照早期一样的活泼少女。
也是等经历了万般磨难，才能写出：‘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这种悲惨欲绝的诗文来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回活泼可爱的蔡家姑子啊，必能避免历史线那般凄惨命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