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坟

鬼子姜花开了,我师傅终于要死了。

就是那种单片子的,黄啦吧唧的,看了实难令人联想起漂亮女人的鬼子姜花。

我师傅不止一次地说鬼子姜花开了就去看小白鞋的坟。说便说了,奇怪的是那因晚期砂肺病而灰涩、铁青的面皮上竟有几条细蚯蚓般的东西在蠕动。于是我便心寒。看了的人都说心寒,鬼知道他这不是胡言乱语,抑或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什么的。

迁坟启事在报上发了足有大半个月。别的坟都迁走了,只剩这座,孤单单地立在二道沟南沿,被黄花绿叶的鬼子姜棵掩映着。这里将引二道沟水修一条新运河,那座坟的位置便是引水闸。

我把泰山一百号铲土机雪亮的大铲对准了坟头。施工员手中的小旗子已高高举起。他叼着哨子的嘴巴也憋足了劲,令人想起蹲在荷叶上的青蛙,随时会鼓起一双浑圆的腮泡。

我敢说,有一千双眼盯着推土机大铲,起码一千双。虽然人们心里很清楚,那墓穴中无非是腐朽的棺木和几块不再洁白的骨骸,可还是盯盯地看。人们总是幻想奇迹发生。那大铲落后,没准会从墓穴中飞出一双梁祝幻化的花蝴蝶,或滚出个慈禧墓里的翡翠西瓜哩!

我的心思却大相径庭。一想到这可能就是小白鞋的坟,握着操纵杆的手就开始发抖。我的铲刃对着的仿佛是师傅躺在病榻上那枯槁的身躯。其实,我远没必要如此激动,所谓的师傅不过是我在百鸟公园清晨遛鸟的鸟友,因年长,我便称他师傅。沈阳这地场都是这个叫法。我认识他时他已退休,而且病也很重,只是没到卧床不起的份上。他喘气咝咝的,像透过苇墙的风,却咝咝地吹牛,而且吹得邪乎,吹得最多的就是小白鞋。

我猜想,小白鞋救我师傅的命完全是出于偶然。我师傅却说是缘分,偶然都是缘分。

那天,两个苏联兵开着一辆十轮大卡车,拉着五花大绑的他去二道沟东北角的荒甸子上枪毙。就是现在辽宁大学西边,早先晚那里是刑场。小时候他就常和一群孩子去那里看杀人。卡车驶过三洞桥,一往那个方向开,他的心就全凉了。我师傅吓得哆嗦成一团。车上那个苏联兵以为他要跑,便呜噜呜噜地冲他晃手里的冲锋枪。

那年他多大岁数他自己也不知道。至今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确切年龄。为此,在他退休时厂里很费了一些力气调查。调查来调查去仍是一塌糊涂。在沙子沟不知道姜矬子的算不得老沈阳,可在老沈阳堆里也没人能把他讲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追溯到驴年马月,也不知是南方蛮子还是北方佬,更不知是男是女,把个还不会说话的黑小子扔在了二道沟沿的鬼子姜棵里。那是片野生的鬼子姜棵,年年有人挖,年年挖不绝。他就是我师傅。没人收养他,也没有人祸害他,像只野猫、野狗、野兔子什么的,他居然活了下来。于是就姓姜,鬼子姜的姜。

沙子沟是沈阳有名的贫民区,我不说谁都知道。扛脚行的,焊锡壶的,掌破鞋的及暗门娼妓都在这里集结。据说,至今居住在这里的人连个科长以上的官都少有。当然只是据说。你若站在三洞桥上往西看,便可见一片矮趴趴灰秃秃的棚户区,如同众多青壳死蟹,四脚拉叉,钳爪相衔,一动不动地卧在那条没有一眼下水井,下七七四十九天雨也存不住一滴水的沙子沟底。这些年,沙子沟四周均林立起了许多新楼房,唯沙子沟一成没变。对此众说纷纭。有的说沙子沟人出身卑微,呼声难进决策层。有的说沙子沟非省城要地,开发也待末期。也有的说沙子沟有三洞桥,三洞桥是先大帅张作霖坐日本鬼子土飞机驾崩之地,保留旧址原貌不但有利统战,而且可算省城一大历史遗迹,对开发旅游业大有益处。看来后者所云颇有道理,只是苦了沙子沟人。

我师傅就是在这片青壳死蟹的沙子沟底苟且活了下来。

他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什么都干,不受任何清规戒律的束缚,不为所谓道德标准所左右。于是乎,也就无所谓好事坏事,反正人要生存。十几岁的时候他拣过破烂,偷过货场,扒过火车,替暗娼拉过皮条。后来大了些,便在一家日本人开的小铁工厂里当学徒,给老板养花、搓澡,两年后升作小工头。再后来,苏联人帮中国人打垮了日本人。人们一古脑儿冲进三洞桥西南一座日本人的军需仓库,伺机哄抢。成包的黄呢子军装,成箱的日本酒、东洋罐头被一群群中国人蚂蚁搬家似的捣腾进了各自的蟹壳。胆大的多捞,胆小的少捞,不捞的却少有。我师傅遛鸟时挂在屁股上的猪腰子饭盒就是那时的战利品。他时常向我显示。我便奉承几句,借机从中抓一把谷粒塞进我鸟笼内的食盅。前些天,无聊时去逛北行市场,见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叫卖日本旧式军用毛衫,毛质不错,可惜年久已显糟陋。想必这也是那时的存货。

行抢持续了整五天,直到苏联人一阵冲锋枪横扫,接收了仓库,人们方作罢。

我师傅和他的几个磕头兄弟被苏联兵抓去当汽车装卸工。不知为什么,苏联人占领了日军仓库还要把大批军用物资往外运。我说过,沙子沟的人什么事都干,无所谓好与坏,只要有利可图。我师傅跟着干这些事的时候断没想到,几十年后此举会被他在“反修防修”批判会上做为“英雄”事迹大讲而特讲,并添枝加叶地说:“早就知道那些大鼻子是把好东西往自己家运,不偷白他妈不偷!”

起初,苏联兵没发现,也不易发现。他们把豆油注入卡车备用轮胎里,然后拉出去卖掉。可后来不知怎么还是被发现了。苏联人只抓住了我师傅,其他人都跑了。苏联兵逼着我师傅带他们去抓人。他死也不去。是他自己认真说的。还说苏联人用刀在他屁股上戳了好几个窟隆,血喷出一米多远,他都没服。后来我们有幸在一起洗澡,他让我看了屁股,确实有个疤,不过只一个,像是生疖疮落下的。就为这事,苏联兵拉他去枪毙。

施工员的嘴巴蠕动了一下,手中的小旗子又往高扬了扬,显然是要下达掘坟的命令了。

卡车在二道沟南沿的土路上颠簸。一面是一人多高的鬼。子姜棵子,一面是湍湍流着的二道沟水,正是老秋时节,一般的花枯败的枯败,结籽的结籽,唯独鬼子姜还艳艳地开着,尽管不很美,连成一片也辉煌,在烈日下散着苦森森的香气。

我师傅这辈子最得意黄颜色,我猜想怕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前面就是二道沟上那座踏上去吱嘎作响的小木桥,过了桥再往北走几百米就是刑场。我师傅周身血开始凝固,连抖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个苏联兵端着冲锋枪冲他得意地吹着口哨,仿佛在为他演奏葬礼曲。我师傅说,他当时毫不惧怕,头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惧个屁!他说他当时要不是被反绑着双手,定会同那苏联兵拼个你死我活。我想这是他吹牛。他又说,车嘎地停住了,他霍地站起来,腰板拔得挺挺的,就像电影里走向刑场的壮士。我猜想车确实是停下了,而且是急停。他也站起来了,不过是被刹车的冲力搡起的。至多就势趴在了驾驶楼上。然而,下一幕却有极大的可信性。

卡车前方。黄艳艳的鬼子姜花丛下,一个极妖媚的女人站在那里。女人娉婷玉立,穿着蛋青色紧身旗袍,秀发披肩,紫红色发带显得那面肤格外细腻,眉目传神,反正我无论如何也描绘不出我师傅眼中那女人的丽质。我师傅说得生动:“妈了巴子的,那两只吊在外面的白胳膊,白嫩得让人想咬一口。”同那白胳膊极为相配的小手在把玩一朵鬼子姜花。女人通身最显眼的就是脚上那双一尘不染的小白鞋,玲珑剔透,不大不小,白石膏铸就一般。真想像不出,她是怎样在土路上行走的。

女人的目光慵懒中明显地带着十二分的挑逗,我师傅说,那眼神能令天下所有男人酥骨。他还说,他当时一眼就认出了她是沙子沟闻名遐迩的小白鞋。我想这也是吹牛。他当时早吓瘫了,连天地都觉陌生,何况人。

车上的苏联兵麻利跳下卡车,直勾勾地盯着小白鞋看。接着,那个开车的家伙也钻出了驾驶楼。于是四只眍䁖的黄眼珠子都被女人的丰姿胶住了,四只大鼻孔犬一样地翕动。可他们没往前挪步,想必心旌摇曳之时,也没忘记是在执行任务。

小白鞋的眼神变得更媚,并开始缓缓地解旗袍的纽扣,解得极从容,极仔细。苏联兵的眼睛便显得发蓝,脖子鹅一样向前探。直到那大自然的尤物显露了全部美的所在,他们再也无法抑制野性的勃发,抛下冲锋枪,向小白鞋扑去。

一位朋友看了我的初稿后,头晃得牛尾似的连声说:“不妥不妥,中苏坚冰刚有化解,岂不自找麻烦?再则说,当年的苏联红军能是这种姿态?”于是我也觉得我师傅说话的可信程度差,该认真考证。可惜的是我没经历过那段历史。我去问外婆。外婆的原话是:“可不!那咱有的大鼻子可不是东西,逼得女人东藏西躲,实在没辙了就女扮男装。还有往脸上抹锅灰的……”

我越发搞不清是非,只好去求教一位颇有名望的历史学家。他对那段历史的评价是比较客观的:“那种事在那个年代确实有过。可据说那些人大都是苏联红军后收编的沙俄官兵,回国后,不少人因此被斯大林送上了军事法庭,但他们在中国抗日战争历史上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有沈阳南站(即沈阳站)苏军烈士纪念碑为证。”

对这位历史学家的评语我仍不尽满意。历史是种什么东西,岂能用据说、可能一类的字眼?可我觉得还是应该把这段故事按原貌讲出来,我不是历史学家,更不是外交官,是写小说的。

当时,两个苏联兵向小白鞋扑去。用扑这个字眼不够准确,确切的情景是两个疯狂的家伙在追捕一只金孔雀。小白鞋嬉笑着边挥动手中的旗袍,边向后退,嘴里却大声说着:“你傻啦!我引开他们。你快跳车跑哇!”她显然是在对我师傅说。苏联兵不懂中国话,以为小白鞋是在向他们调情,越发欲火中烧。

我师傅说,他当时身子一弹便轻飘飘跳下了卡车,稳稳地落在鬼子姜丛中,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敢肯定,他当时是滚下来的。两个苏联兵的耳朵、眼睛都被欲火封死了,当然不会听见他跳车的声音。我师傅就反剪着双手,偎在鬼子姜丛中一动不敢动。透过鬼子姜棵,他看到小白鞋终于被那两个苏联兵捉住了。两个怪声嘶叫的家伙撕扯着她,片刻,身上仅有的三块布便不知了去向。小白鞋不再后退和抗争,紧闭双目任其蹂躏。可那两个苏联兵却打了起来。可能是为谁先来享用这东方美女而展开的决斗。决斗蛮正规,像拳击赛。小白鞋并不慌张地站在那里观看。

两个人打得难解难分,均出了鼻血。最后,开车的败了,像条斗败的狗,夹着尾巴站到一边。胜者顾不得擦去脸上的鼻血,飞快地脱去肮脏的军服,瞬间,一条裹着卷曲黄毛,白亮得近乎透明的身躯向小白鞋扑去。

“操他奶奶!大鼻子真生性!”后来我师傅讲到这段时,总要狠狠地骂一两句,并吐口黏痰。

他当时心里有一股血往头上冲,脚心开始燥热,脸憋得通红。他说他当时要不是反绑着双手,一定去抄起路上的冲锋枪,把两个狗东西突突了。这话不像吹牛。

那小子发泄完了,翻过身去。四脚拉叉地仰着,一下也不动,一声也不吭,死了一般。

第二个显得不很惬意。事后也四脚拉叉地仰着。这时的二道沟沿静得像一幅画。水在无声地流,云在无声地飘,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小白鞋艰难地站起身,拾起在土路上滚成一团的旗袍,抖抖土,披在身上,边扣着纽扣边钻进了路边的鬼子姜丛中。

许久,两个苏联兵几乎是同时蹦了起来。他们发现上了当,相互呜噜了半天,又拣起冲锋枪,冲鬼子姜棵猛扫了几梭子。折腾了半天,见没什么动静他们才草草穿上军装,调转车头,开跑了。

我师傅说,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姓罗的那小子,要不是那小子后来当了一个什么处长,他一定让他不得好死。

其实,姓罗的也是我在百鸟公园的鸟友,也该称其为师傅。现在他根本不是什么处长啦,听说老早就犯了错误。那天他在百鸟公园同我谈起他的蛟凤,想借我的雌鸟抱蛋,正巧我师傅赶上了。他竟气得鼻子嘴巴错了位,一把将我拽到一边,恶声道:“别理他,这小子不是物。”

于是他给我讲了姓罗的犯错误的经过。

他说,姓罗的当了处长后,成天就知道找女人。他什么女人都干,干完了还没事,没人抓住过他的真凭实据。

那天罗处长蹲在机关大楼的厕所里吭吭哧哧地屙屎。那女人提着拖布在门口喊。就是扫厕所那女人。她是国民党将领的姨太太,后来因丈夫挨了整,她便扫厕所。

“里面有人吗?”那女人连喊几声。

听到女人的声音罗处长的腿就发软,屎也没心往外挤。他早就凯觎着这女人,只是没机会弄到手。他憋住气,一声不吭。女人以为厕所里没人,就拉开门。罗处长直挺挺地立着,裤子褪在膝盖处。女人转身要走,被他扯住了胳膊。女人略有惊慌,片刻又镇定下来。她喃喃道:“这里猫尿狗臊的,怎么好……”

“值班室咋样?”罗处长急不可耐。

“等我完了手头的活。”

“你准来?我可等你!”

扫完厕所,女人果然去了。

刚进屋,罗处长就想上身,被女人轻轻推开了:“我身价可贵?”

“只要有价。”罗处长已不顾一切。

“一百元?”

“小意思,手头没那么些,明天给你。”

“男人哪个不说鬼话,写个欠条。”

“写就写。”

事完了。女人拿着欠条去财务处领钱。

会计:“啥钱?”

女人:“和罗处长睡觉钱。”

这一下,罗处长栽啦,一头栽到一家街办工厂当了个保卫股长。

这些都是我师傅说的,我没加考证。百鸟公园不少人都说我师傅说话得对半开。他说话含水量大我知道,可我觉得他心地还不坏。他还说,姓罗的那是报应,是小白鞋的灵魂在报复他,可也有人说,姓罗的并不贪女色。

我师傅同小白鞋同居过一年多的事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事。当然,也是最无法考证的事。我只好照他说的讲。

我师傅逢凶化吉,回到了自己的小窝。想不到,当天夜里苏联兵又来抓他,我师傅觉得事情蹊跷,按理说,苏联兵再见他的面也不认得他。因为白种人看黄种人、黑种人、红种人都一个样。就像我们看白种人、黑种人、红种人一样。没出我师傅所料,带他们来的是个中国人,就是和我师傅一同被苏联兵抓去当装卸工的罗大个子。他为此得到了一条军用毛毯的奖赏。

幸亏沙子沟的胡同像迷魂阵,我师傅才得以再度逃脱。当天夜里他不敢回家,就敲开了小白鞋的家门。小白鞋的家就在日本人那座军需仓库的大墙外面。小白鞋住的房子在沙子沟算是一流的。当然,这些都和她过去那个相好的伪警察有直接关系,不然怎么会让她在军需仓库大墙外盖房子?后来,那个伪警察因汉奸罪被枪毙了。

我师傅急火火地敲开了小白鞋家的门,可小白鞋竟如不认识他似的,冷冷地问:“你是谁?找俺干啥?想过夜?今晚有客啦。”

我师傅愕然了,可还是挤进了屋。这时外面已听见了苏联兵的脚步声,小白鞋不再跟我师傅说话,也不攆他走。等到苏联兵的脚步声远去了,小白鞋在炕中央挂了一道幔帐。显然,他是让我师傅睡在另一边。

我师傅躺下一会儿后,就有人敲门,小白鞋趿着鞋去开门。黑暗中进来一个人,听声音是个男的。那男人张罗点灯。小白鞋说没油了。那男人便不快地嘟嚷,并窸窣窸窣地脱衣服,然后和小白鞋一同上了幔帐另一头的炕。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男人走了。小白鞋出门送他。一会,小白鞋又回来了。我师傅的心跳。他紧紧地裹着被子,生怕心跳声让那女人听见。那女人在地上站了一会,掀开我师傅的被窝,钻了进去。同时她说:“你该明白,俺不是可怜你,是得意你。”我想,这话也是被他更改过的。事实正相反:“你该明白,俺不是得意你,是可怜你。”这才符合语言逻辑。

我师傅一直在小白鞋家呆到苏联人撤离沈阳。这段日子是怎样过的,他总是粗线条地一笔带过。我想,感情上的折磨是不会少的。因为有两个因素存在,一是他们要生活,而我师傅却不敢出屋;二是我师傅是个男人,且在阳刚年龄。

我师傅说他离开小白鞋家,决不是小白鞋攆他走。我想,这同事实恐怕也有出入。后来他到一家翻砂厂当了学徒是千真万确,有矽肺病为证。

施工员的哨声终于响了,小旗子也落了下来。我只有服从命令的份,钢铲的雪刃已插入了板结的坟上。

后来就到了1948年。沈阳城被共产党围了个水泄不通。城里缺柴少米,物价暴涨。人们食不果腹,哪个还有精力玩女人。小白鞋的日子很艰难。我师傅说,这段日子是他救了小白鞋。他去二道沟沿挖鬼子姜,回来总要分给小白鞋一半。小白鞋很感激他,常邀他去过夜。

一天,小白鞋对我师傅说:“可算有活干了,是南方老客,看来很有钱,出手就先给了三十块光洋。说至少要住半个月。”

我师傅听罢,圆圆的土豆脸就有一半发木,像患了半面风湿,用手一个劲地搓:“三百块又咋,何况三十?能换回俩窝头?顶不了块鬼子姜。南方人来发国难财哩,当心拐了你去卖!”他说他当时是替小白鞋担心。我想他是嫉妒。

我师傅见过那南方老客一面,瘦叽嘎啦的,个子也不高,人挺精明。打那后,我师傅有半个多月没登小白鞋家的门坎,也不再去送鬼子姜。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小白鞋突然摸进了我师傅的小窝棚。她神秘而兴奋地说:“你猜那南方客是干啥的?”

“干啥的?”

“外围的。”

我师傅明白她指的是围在城外的共产党。

“你们睡出缘分来了!”

“冤死人家啦!他人挺好的。给了我那么多钱,不肯碰我一指头。我过意不去,诱着他几次,可他就是不近我身。没见过这么刚的男人。”

“胡扯,不想睡你他花那么多大头钱?”

“人家奔军需仓库来的。那里有国军过冬的东西。他想一把火烧了它。这是任务。你可不兴出去瞎说哩!”

“扯呗,这是军事秘密,他会对你说!”

“他……他说他挺喜欢我的,说咱们都是受苦人,该往一块摽劲。他让我帮他完成任务,事后带我一块到外围去。俺想让你也跟着去,才跑来告诉你。你一个人过日子也够可怜的。”

“你们是相好的,我跟着干屁?怎么就偏偏得意拿枪的?”

小白鞋见我师傅一肚子老醋,眼泪汪汪地走了。

第二天夜里,军需仓库方向爆豆似地响了一阵枪。我师傅忙不迭地爬上窝棚顶,瞪圆了眼看,可那个方向始终黑乎乎地,没燃起一丝火光。我师傅心中便有些发沉。他一直在窝棚顶上趴着,直到有人咚咚地跑进小院。

来的是小白鞋。她风风火火地闯进屋,面皮青白,嘴唇都没了血色,头发也蓬乱得可以。她用近乎哭声说:“火没放成,他被打死了!打死了,打死了,打死了怎么办呐?”说着,抽泣起来。

“何苦呢,这个兵,那个党地,咱跟着搅和个啥?没伤着你吧?”我师傅爱怜地替小白鞋拂着蓬乱的头发。

“他说,万一事情不成功,让我明天五更去二道沟沿的小桥边告诉一声,那里有人接应。”小白鞋偎在我师傅怀里,仰起泪脸。

“你还想跟着搅和下去呀?你这娘们,喝迷魂汤了?”我师傅把小白鞋搡到一边。

“他是个好人,实在是个好人,实在是。”小白鞋不再争辩,只是喃喃低语。

当天夜里小白鞋就住在了我师傅家。

鸡叫头遍时,我师傅发现他身边不见了女人。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枪炮声。

他说,他是天麻麻亮时赶到二道沟小木桥的。他一路看到不少的尸体,他分辨不清这些死者的身份,这时小白鞋已经死了。她脖子往下都是血,看不出伤在哪儿,更不知是刀伤还是枪伤。血把她的蛋青色旗袍染成紫红色。她便穿着这紫红色的旗袍安详地躺在鬼子姜棵中。奇怪的是她脸上竟没有一滴血迹,也不像死人那样苍白。

我师傅说,他起初没看清站在小木桥上的男人竟是罗大个子。他只知道这小子苏联人一撤走就跑了,怕我师傅的磕头兄弟报复他。听说去当了兵,共产党的兵。

罗大个子站在桥上,我师傅站在桥边的土路上,他们都怔怔地望着小白鞋的尸体。我师傅猜想,小白鞋准是来和罗大个子接头,大概是给人盯了梢,被乱枪打死的。我师傅厉声道:“小白鞋是来和你接头吧?你为啥不救她?为啥?说话呀!”

罗大个子面无表情,沉默地掰开我师傅的手,他比我师傅高大,有力气。“我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军需库的火光,猜摸出了差错,果不然……”罗大个子说完转身走了。

“操你血奶奶!你为啥不救她?为什么?!”我师傅跪在地上,冲罗大个子远去的背影叫骂,并疯狂地抓起地上的土疙瘩,向他胡乱地掷去。直骂到哑了嗓子,昏了头,他在桥边昏然睡去。

我师傅说,不知过了多久,他是被小雨浇醒的,他发现小白鞋的尸体不见了。在她躺过的地方隆起一座新坟。他回忆说,新坟四周都是开得极艳的鬼子姜花。对这话我一直相信。美丽的女人,死后坟上有鲜花为伴,顺理成章。可后来偶尔跟一位老沈阳谈起那个年代的事,他说,那是扯淡,当时城里粮食奇缺,二道沟几乎掘地三尺,凡是能吃的野菜都挖光了,哪还有半棵鬼子姜?

我想像不出我师傅当时是出现了幻觉,还是有意杜撰了这场面。

泰山一百号铲车轰轰地加大油门,银光闪闪的大铲举向了空中,小白鞋的坟掘开了。

瞬间,一股淡淡紫色的烟雾从墓穴中腾然而起,眨眼间弥漫于黄花绿叶的鬼子姜丛中。我分明看到,有我师傅的一缕生命元气裹在那氤氲的紫雾中升腾、扩散,直至混于不可知的宇宙。

我被这悲哀的壮观震惊了。我想所有在场的人都会与我有同感。然而我失望了,那一千人的眼睛起码有九百九十九双盯着小白鞋的墓坑看,仿佛没人发现那股瞬间散去的紫雾。不知是我出现了幻觉还是那九百九十九双眼睛出了毛病。对天发誓,我看得真真切切。可悲的是,那九百九十九双眼睛也失望了,墓穴里什么也没有,甭说棺木,连块骨头也没有。我倒觉得坦然了。有那股氤氲的紫气就足够了。墓穴里再有什么才怪。

一年后,这里成了西运河的引水闸,二道沟水还是湍湍地流,只是换了条干净的新的河道。该死的是那些不甘绝迹的鬼子姜,在水闸上光滑的水泥裂缝里和步道砖的接口处时不时钻出几棵嫩绿的苗苗来,害得看闸人一次次地去拔掉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