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殷商政治与文化（公元前1300-前1027年）

成汤以后三百年间的情形仍甚混沌。盘庚迁殷（公元前1300）以后，王朝的地位才渐渐稳固。殷对一部分的部落，多少有点支配的能力。西方最强的周在名义上也承认殷王为天子。此时似乎没有成周式的封建制度；但部落间已有一种与封建制相近的比较精密的组织。天下一家的观念，此时大概已很普遍；名义上的共主就是这个观念的象征。

关于殷代，旧的史料（第八节）所供给我们的知识极少。甲骨文的贡献较大，不过用儒经来解释（第九节）与用古代神话及人类学来解释（第一〇节）所得的结果相差很远。若按后说，后世所传关于纣王烹人荒淫与殷周交替的故事，并非全无根据。

第八节 《史记》卷三《殷本纪》

帝阳甲之时，殷衰。

自中丁以来，废適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于是诸侯莫朝。

帝阳甲崩，弟盘庚立，是为帝盘庚。帝盘庚之时，殷已都河北，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乃五迁，无定处。殷民咨胥皆怨，不欲徙。盘庚乃告谕诸侯大臣曰：“昔高后成汤与尔之先祖俱定天下，法则可修。舍而弗勉，何以成德！”乃遂涉河南，治亳，行汤之政，然后百姓由宁，殷道复兴。诸侯来朝，以其遵成汤之德也。

帝盘庚崩，弟小辛立，是为帝小辛。帝小辛立，殷复衰。百姓思盘庚，乃作《盘庚》三篇。

帝小辛崩，弟小乙立，是为帝小乙。帝小乙崩，子帝武丁立。帝武丁即位，思复兴殷，而未得其佐。三年不言，政事决定于冢宰，以观国风。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于傅险中。是时说为胥靡，筑于傅险。见于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与之语，果圣人，举以为相，殷国大治。故遂以傅险姓之，号曰傅说。

帝武丁祭成汤，明日，有飞雉登鼎耳而呴，武丁惧。祖己曰：“王勿忧，先修政事。”祖己乃训王曰：“唯天监下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中绝其命。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附命正厥德，乃曰其奈何。呜呼！王嗣敬民，罔非天继，常祀毋礼于弃道。”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驩，殷道复兴。

帝武丁崩，子帝祖庚立。祖己嘉武丁之以祥雉为德，立其庙为高宗，遂作《高宗肜日》及《训》。

帝祖庚崩，弟祖甲立，是为帝甲。帝甲淫乱，殷复衰。帝甲崩，子帝廪辛立。帝廪辛崩，弟庚丁立，是为帝庚丁。帝庚丁崩，子帝武乙立。殷复去亳，徙河北。

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僇辱之。为革囊，盛血，卬而射之，命曰“射天”。武乙猎于河渭之间，暴雷，武乙震死。子帝太丁立。帝太丁崩，子帝乙立。帝乙立，殷益衰。

帝乙长子曰微子启，启母贱，不得嗣。少子辛，辛母正后，辛为嗣。帝乙崩，子辛立，是为帝辛，天下谓之纣。

第九节 罗振玉《殷墟书契考释》叙

宣统壬子冬，予既编印《殷墟书契》，欲继是而为考释。人事乖午，因循不克就者，岁将再周。感庄生吾生有涯之言，乃发愤键户者四十余日，遂成《考释》六万余言。既竟，爰书其端曰：予读诗书及周秦间诸子《太史公书》，其记述殷事盖寥寥焉。孔子学二代之礼，而曰：“杞宋不足征。”殷商文献之无征，二千余年前则已然矣。吾侪生三千年后，乃欲根据遗文补苴往籍；譬若观海，茫无津涯。予从事稍久，乃知兹事实有三难。史公最录商事，本诸《诗》《书》，旁揽《系本》。顾考父所校，仅存五篇；《书序》所录，亡者逾半；《系本》一书，今又久佚。欲稽前古，津逮莫由，其难一也。卜辞文至简质，篇恒十余言，短者半之；又字多假借，谊益难知，其难二也。古文因物赋形，繁简任意；一字异文，每至数十；书写之法，时有凌猎。或数语之中，倒写者一二；两字之名，合书者七八。体例未明，易生眩惑，其难三也。今欲祛此三难，勉希一得，乃先考索文字以为之阶。由许书以溯金文，由金文以窥书契。穷其蕃变，渐得指归；可识之文，遂几五百。循是考求典制，稽证旧闻；途径渐启，扃鐍为开。稽其所得，则有六端。一曰帝系：商自武汤逮于受辛，史公所录，为世三十；见于卜辞者，二十有三。史称大丁未立；而卜辞所载祀礼，俨同于帝王。又大乙、羊甲、卜丙、卜壬，校以前史，并与此异。而庚丁之作康祖丁，武乙之称武祖乙，文丁之称文武丁；则言商系者之所未知。此足资考订者一也。二曰京邑：商之迁都，前八后五。盘庚以前，且见《书序》；而小辛以降，众说多违。洹水故墟，旧称亶甲。今证之卜辞，则是徙于武乙，去于帝乙。又史称盘庚以后，商改称殷，而遍搜卜辞，既不见“殷”字，又屡言“入商”。田游所至，曰“往”曰“出”，商独言“入”。可知文丁帝乙之世，国尚号商。《书》“壹戎殷”，乃称邑而非称国。此可资考订者二也。三曰祀礼：商之祀礼，迥异周京。名称实繁，义多难晓。人龟之祭，亦用柴□；牢鬯之数，一依卜定。王宾之语，为《洛诰》所基；骍牡之荐，非镐京始轫。此可资考订者三也。四曰卜法：商人卜祀，十干之日，各依其名。其有□者，则依□名。又大事贞龟，余事骨卜。凡斯异例，先儒未闻。此可资考订者四也。五曰官制：卿事之名，同于《雅》《颂》；大史之职，亦载《春官》。爰及近臣，并符周制。知乃姬旦六典，多本殷商。此可资考订者五也。六曰文字：召公之名，是“□”非“奭”，“鸟”“鸣”之字，从“鸡”非“鸟”。“佳”“鸟”不分，“子”“□”殊用。“牝”“牡”等字，“牛”“羊”任安；“牢”“牧”诸文，亦同斯例。又藉知大小二篆，同乎古文；古文之真，间存今隶。如此之类，未遑缕数。此可资考订者六也。予爰始操翰，讫于观成；或一日而辨数文，或数夕而通半义。譬如冥行长夜，乍睹晨曦；既得微行，又蹈荆棘。积思苦痗，雷霆不闻；操觚在手，寝馈或废。以兹下学之资，勉几上达之业。而既竭吾才，时亦弋获。意或天启其衷，初非吾力能至。但探赜索隐，疑蕴尚多；覆蒉为山，前修莫竟。继是有作，不敢告老；有生之年，期毕此志。订讹补阙，俟诸后贤；它山攻错，跂予望之。宣统甲寅十二月十八日，上虞罗振玉书于日本京都东山乔舍。

第一〇节 徐协贞《殷契通释》序

殷墟契文，自《铁云藏龟》出世后，首释者为孙氏诒让，曰《契文举例》，惟就个体字加以解释。继起者为罗氏振玉之《殷墟书契考释》，王氏国维之《殷先公先王考》，名震一世。迨后释者渐夥，刊物亦增。非不知为知，即人云亦云，削足适履，千篇一律。除叶氏玉森略有发明外，余悉师承罗王；于卜辞真谛，强半不解。余前兼历史博物馆主任时，检阅随卜辞出土之物，始疑盘庚以后犹为石器时代。后阅卜辞，不惟通辞内无“金”字，即“金”偏旁字亦不一见，更自信断定时代之不误。时代既定，一切文物制度自然划若鸿沟。故对诸家释文，稍滋怀疑。原拟潜心研究，冀有猎获，资享学者；奈委命下吏，终日碌碌于机械事业，无暇及此。自政府南迁，余因休职，消遣岁月，赓续前志。遂将所有卜辞按例排列，互相参校，始发见卜辞大都为方名平列之辞，究未知其用也。旋发见祭辞祖名上下莫非方名。于是知殷人之祭必用各方人为牲，当未祭前先决于卜贞则用之。如贞某某等方名平列平列之辞，均此类也。其他征伐田狩等卜，亦均与各方有密切关系。是卜辞之主干即为方名，前释者摘埴索途，宜乎凿枘不入。夫方名者何？乃各部落之标识也。例如殷在未组织王朝以前，亦为部落之一，其标识则为“唐”。“唐”古文“旸”，“汤”为“旸”讹变也。嗣后组织王朝，在商曰商，在殷曰殷，不过为群部落首领，即所谓部落王朝也；与成周有礼法制度之王朝迥然不同。周秦人殷周并称，已失其实。按汤前二祖曰示壬，《史记·殷本纪》曰主壬，误矣。卜辞有妣祭，始于示壬；示壬以前，不见妣名。更有二祖或三祖同一妣辞，至武丁后犹见之。综观各节，就人类演进过程中，可为殷之世纪作一简明表式：

殷前半纪 殷后半纪

旧石器时代 新石器时代

混乱部落社会 王朝部落社会

两性杂交（血族群婚） 并血族群婚

游牧生活 农业萌芽

生食人时期 熟食人时期

此表据卜辞作之，非等虚拟。其与考古学之诠次，进化史之公例，若合符节，读者自知。然则殷代以及殷代以前之一切社会制度，借此可以概见。至经传所谓五帝三王，见诸卜辞者，则多为殷之祖宗，或为方名。所谓唐虞夏者，唐即汤如上述，虞夏亦为方名。可见吾国经传载殷以前之史迹，非周秦之虚构，即汉人之伪托。此三千年之迷雾，得卜辞昭临，一扫而清。世人仅以无系统之金文，不完整之木简，等而视之，岂不冤哉？不独此也。殷代数千部落，至周以后逐渐解散，经解散之氏族即以其标识为姓。故无论何姓，皆为集团之遗留，非个人之子孙。如姓氏各志谓某姓为某帝后，某姓为某王后，岂当代帝王有后，而与帝王同世之人尽无后耶？此理极浅，不辨自明。其间有不受解散者，遂率其氏族迁移他处。按卜辞方名，证之现今民族，几占三分之二。人类学者谓人类始于帕米尔高原。由高加索而西者为白种人，由昆仑而东者为黄种人，越地中海而南者为黑种人。此说确否，不具论。若证诸卜辞，世界民族强半为殷部落，谅非偶尔之聚合也。讲人类学者宜注意焉！溯自原始以来，荒莽大地，应为无记名物。至周秦以后，称为某山、某水、某乡、某亭、某丘、某聚、某故国、某故城等，均系殷代数千部落或藉为栖息之所，或辟为领守之域，皆因其标识而留其名。如大方内之山水曰大山大水。又□为大方从“人”字，即《山海经》神话中之大人国。此类史影，皆可于卜辞证明之。厥后虽稍有沿革，然稽诸较古之春秋战国地图及《前后汉书地理志》，则殷代各方所在地悉可按索。况周之国名，除楚外，皆为殷之方名。领区分布，显有可征。再就连辞旁证，未知各方不难确定。此从事历史地理者不可不知也。吁！卜辞之质量如此其重，卜辞之价值如此其高，若不能彻底研究，剖璞探骊，实有负此宝物也！余老矣（生一八六八年），虽有其志，惜无其力，未得究竟，终觉汗颜。特揭此大纲，贡献于世，俾研究卜辞者不再入于歧途，则余绵薄之力愿偿矣！卜辞印行者阙释尚多，现出土者珍品不少。苟能以遂密之心思，淘沙漠之金质，钩玄索隐，必更有无穷之发现。余意接踵而起者必大有人在，不敢如罗氏藐视天下人，曰发潜阐微为区区一人之责（见后编序）。书成付梓，略述其凡，弁诸篇首。

民国壬申年秋八月徐协贞序于故都西垣郢臼寄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