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史迹》:三十年纪念
- 天地元气:余秋雨散文精选
- 余秋雨
- 4071字
- 2025-05-08 11:27:32
中国文化和中国人,虽然也会呈现出戾沓之气和衰怠之气,但在深处,却一直蕴藏着一种被几千年历史证实的创世之气,那就是“天地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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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苦旅》出版,已经三十年了。
三十年来,这本书的印刷量,实在无法统计。例如,作家出版社介入此书,是初版二十几年后的事了,照理高波已过,但也很快给我颁授了《文化苦旅》丛书发行四百五十万册的“超级畅销书纪念奖杯”。其实,这还只是在说正规渠道。据调查,此书盗版本的销量,是正版的整整十八倍。
面对这么庞大的读者群体,我为自己作为一个华文作家而深感自豪。沧海星辰般的黝黑眼神,注视着自己笔下流出的那一些汉字,这是世上其他文字的写作者无法想象的盛景。
然而这种自豪又牵连出了一种心理亏欠:我一直没有把出版事务的“背后故事”告诉读者。以前总认为文本就是一切,文本之外的事情只该藏在作者心底。现在看到几代读者超常的热情,就觉得应该向他们多坦示一点什么。那些“背后故事”其实也是著作的一部分,很多读者可能都愿意听听。
“背后故事”可分三段来讲。
第一段:苦心远旅。
我年轻时,经受了社会思潮的剧烈转折。先是面对长久的极左封闭,我冒险写出了一系列论述世界人文科学的著作与之对峙。这个规模不小的基础工程在改革开放初期获得了极高的社会评价,我也因此被推举为上海戏剧学院院长,还担任几所著名大学的博士学位答辩委员会主席。本来,我很可以在这样的位置上延续风光,安适度日,却遇到了一个精神裂谷。
原来,改革开放引发了全方位的对比性反思,而当时的中国确实还处处贫困,又随时可见政治运动所遗留的伤痕。在这种情况下,海内外某些群落对中国文化作出了整体质疑,“丑陋的中国人”、“民族的劣根性”等论调不绝于耳。大家都想走出一条新路,来摆脱中华文化的戾沓之气、衰怠之气。
反思是必要的,说一些过头的话也很正常。但是,当贬斥的对象扩大为一个庞大族群的整体,那就违反了我对中国文化的宏观判断。
就在这时,我读到了英国哲学家罗素(Bertrand Russell)对中国的论述。罗素曾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到中国考察,当时的中国,备受欺凌,一片破败,让人看不到希望。但是,这位哲学家却说:
进步和效率使我们富强,却被中国人忽视了。但是,在我们骚扰他们之前,他们还国泰民安。
白种人有强烈的支配别人的欲望,中国人却有不想统治他国的美德。正是这一美德,使中国在国际上显得虚弱。其实,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国家自豪得不屑于打仗,这个国家就是中国。如果中国愿意,它能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民族。
不管中国还是世界,文化最重要。只要文化问题能解决,无论中国采取什么样的政治体制和经济体制,我都接受。
说实话,读到“在我们骚扰他们之前,他们还国泰民安”时,我有点鼻酸。因为这个论断恰恰来自那个向中国发动鸦片战争的国家。
其实罗素对中国历史了解不多,却显现出如此公平的见识。这种态度具有巨大的诱惑力,催促我必须为自己的文化做一点事。
于是,我决定摆脱已有的名誉地位,辞职二十三次终于成功,只身来到甘肃高原。当时宣布的目的是“穿越百年血泪,寻找千年辉煌”,而我内心的目标却更加艰深,那就是让中国人找到“集体文化身份”。这件事,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斗士们没有做,因此使那场运动比不过欧洲的文艺复兴。
若有可能,我还想在文化考察中来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罗素说“如果中国愿意,它能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民族”?
其实我心底已有答案:中国文化和中国人,虽然也会呈现出戾沓之气和衰怠之气,但在深处,却一直蕴藏着一种被几千年历史证实的创世之气,那就是“天地元气”。
要说服自己和别人,理由必须感性、具体,而不能用套话、大话自欺欺人。因此,我独自在沙漠里行走,去寻找一个个伟大的遗址。而且,首先必须是文化遗址,而不是政治遗址,因为罗素说了,“文化最重要”。
寻找遗址,就像拉着一批批不信任我们的人来到曾经发生过事情的现场,用实地、实景、实迹,让他们不能不驻足。
多数遗址一定已经荒落,那就给过去的伟大加上了悲怆。悲怆的伟大更加伟大,因为它们承载着历史的重量。
我会在伟大和悲怆之间不断掂量,看看有哪些遗址还能让今天的中国人心头一热。我对此充满信心,因为绝大多数中国人在冥冥中都有一种“祖先崇拜”。
当时,多数同行都拥挤在出国、升职、下海的闸门口,而我却背过身去,成了一个“逆行者”,披着一件薄棉袄,穿着一双旧胶鞋,在无人的荒野间细细寻觅。
终于,在一间间乡村小旅馆,我用竹杆圆珠笔开始记述。一些今天的读者非常熟悉,而当时的读者大多陌生的地名,如都江堰、鸣沙山、西域喀什、上京龙泉府、黄州赤壁、青云谱、承德山庄、宁古塔、平遥票号、天一阁、鹿回头、岳麓书院、西江苗寨等,一一郑重地出现在我的笔下。
随之,拜水文化、西域文化、魏晋文化、鲜卑文化、石窟文化、流放文化、晋商文化、藏书文化、科举文化、书院文化、生态文化、废墟文化等,也逐一被勾勒。与这些文化相关,我又恭敬地请出了许多缥缈的身影。
这些地点,这些文化,这些身影,以前虽然也有史籍论及,但几乎都没有被完整地描述过。这也就是说,我完成了一次首创意义上的“文化踩点”。这些点,埋藏着中华民族的精神穴位。正是这些精神穴位,接通了数千年的“天地元气”。
我在寻找这些点的过程中,总是由惊讶而投入苦思。苦思的结果,几乎与传统的历史观念都不一样,这么多不一样,使我领悟到文化思维正面临着一次根本性的大转型。那么,怎么才能让广大读者也参与这种大转型呢?我采用了一种特别的文体,那就是用细声慢语的质朴叙事,来牵引宏观的诗情。我相信,即使是陌生人,也很难拒绝质朴的真情。
这就可以进入“背后故事”的第二段了:意外轰动。
当这些在小旅馆写的文章以《文化苦旅》的标题在巴金主编的《收获》杂志连载并出版后,形成了远远出乎意料的轰动。上文已提到惊人的印刷量,那还是指大陆,而更让人诧异的,是全球华文世界的超常热情。
特别是台湾地区,当时与大陆还有重重隔阂,互不了解,但这本书却把隔阂全部穿越了。据著名诗人隐地先生说,《文化苦旅》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了“本岛的家家户户”。《文化苦旅》中的文章还被收入了当地教科书,这对大陆作者来说是一个史无前例的突破。在年轻人中间,则兴起了一种时尚,叫作“到绿光咖啡屋听巴赫读余秋雨”,一群台湾作家还以这个书名出版了专著。
写作《丑陋的中国人》一书的柏杨先生在台北见到了我,一见面他就说:“两个字,羡慕。羡慕你以大规模的文化遗迹考察,重新定义了中国人。”
此外,一些华人聚居的国家也一次次邀我演讲,每场都人潮涌动。李光耀先生说,二十世纪后期海外华人重新对中华文化产生感动,主要是因为余秋雨先生的书。
这些盛况并没有让我得意,却让我强烈感受到了各地华人的心理饥渴。他们本来也有很多书可读,却一直期待着有人能用千年实证,唤起长埋心底的生存尊严。而这种生存尊严,就来自能够超越种种隔阂的文化,以及文化中所蕴藏的“天地元气”。
因此,我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我顺势应邀到东京召开的联合国“世界文明大会”上演讲“中华文化的非侵略本性”,又到纽约联合国总部大厦演讲“中华文化的八大长寿基因”。这些演讲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甚至成为联合国网站的“第一要闻”。
这样的势头必然会触犯到国际间的某种势力,于是就有“背后故事”的第三段了:风波来去。
让世界各地华人找到了“共同的精神遗址”,这对那些靠着对立来谋生的人来说,简直是釜底抽薪。因此,这么一本温和的散文书,成了他们的绊脚石。
但是,要直接否定一部大家喜欢的文学作品很困难,唯一的办法是避开作品,制造谣言,形成风波,掩埋作品。这是他们轻车熟路的专业。
发起者,是一个至今活跃在美国的政治人物。
主导者,是香港的《苹果日报》。该报直到二〇〇九年五月才公开发文呈示自己的这个身份。
实施者,是广州的一份报纸和一群老人。这些老人几乎都是“十年动乱”中的风云人物。选他们,实在是主导者的一片苦心。因为他们只想趁人们年久失忆,用栽赃的方式来洗白自己的历史,而他们的唯一专长就是以“大批判”的方式任意诽谤。这种“颠覆名人”的阵仗很能吸引读者,一时在传媒间气势不小。我也如他们所愿,成了“有争议人物”而半明半晦。
然而,可安慰的是,正是在风波之中,正是在诽谤源头,香港一批教授为香港市民开列“古今中外必读书”八十本,《文化苦旅》和我的另一本书也在其中,成为古今中外那么多作家中能够进入两本书的唯一者。后来应民众要求减到五十本,我的两本还在。可见,《苹果日报》在香港也难以侵凌高层文化。
风波终于过去了,所有的谣言都已不攻自破。几个参与造谣的老人突然产生了法律担忧,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犯下了诽谤罪,先后拐弯抹角地向我道歉。我托人转告,本人不会起诉,他们尽可以安度晚年。
风波过去原因很多,我只想强调其中两点——
一、丑,永远不是美的对手。我写这本书,始终追求着一种宁静而又弘深的东方大美,而那些诽谤文章,总是显露着一种嫉世之丑。朗朗天道,茫茫人心,最终都会站在美的一边。
《文化苦旅》已经证明,我所要的美,只能产生于个体生命在苍天大地间的探寻和创造。整个过程,都要避免与丑纠缠。因为一纠缠就会减损了“天地元气”。因此我自始至终,不做任何争辩。后来只在《门孔》一书中写了一篇介绍风波的文章,轻松地向读者做了一个交代。
二、这么多年过去,中国文化已经可以不在乎一切侮辱。虽然仍有一些外国人和中国人总在诬蔑,但在整体上,“天地元气”已被激发出来,很难抑制。这,也是风波终于过去的大背景。
经历了这场风波,我更明白了,有力而又有效地阐释中华文化,是当今世界的头等大事。因此,下狠心冒着生命危险考察了人类各大古文化的遗址,来与中华文化对比,写出了《千年一叹》、《行者无疆》等著作。然后,又系统地以国际观念和现代观念解析中华文化元典,写了一整套“基建性”的学术著作。大规模的考察和写作,几乎占据了我的全部时间,使我没有可能参加任何社会交往,仍然是远离热闹,独自寻路。这一切,都是《文化苦旅》的后续脚印。
突然想起我写的几句诗——
路途荒凉,
我无鞭无缰,
却听到远年的马蹄细碎,胡笳低响。
唐诗的断句总有点凉,
原来沙地都是未化的霜。
其实我大半辈子的人生路,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辛丑年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