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爷的棺材运到了。
从小窗望出去,几个人缩着脖子,正吆喝着把棺材抬到院子的角落,又在棺材顶铺上一块塑料布,捡了几块腐朽的木板压在上面,匆匆上车走了。
连着好几天,太爷爷房间里人满为患。我走到太爷爷房间门口,刚用小手指推开一条门缝,尿骚味儿就夹在昏沉的浊气里丝丝缕缕地往外飘,我闻着比以前淡了许多。往里一瞧,里面的人把柜子挡的严严实实,有几个人穿着鞋就站到了炕上。上炕要脱鞋,这点儿规矩都不懂。我又推了推门,瞧见我妈站在最外圈,正踮着脚朝里望,她怀里抱着一摞亮蓝色的衣服,一条裤腿耷拉下来,上面绣着深蓝色的什么东西,像是花鸟,眼看就要被她踩住了。
我没提醒她,何必呢?上次她说白养了我。我十四岁生日的时候!前些天又说我没救了。她骂我的时候,根本不记得我给她洗过脚,虽然是课堂作业,但我确确实实洗了。她也不记得我帮她拧过床单,那会儿她笑得可开心了。我记的清清楚楚,她说自己唯一的儿子没救了,就因为我在她爷爷闭目养神的时候关了厨房的灯。怎么就没救了,谁在闭目养神的时候需要灯呢?我关灯难道不是为了给家里省电?到底是谁没救了?
从闪动的人缝中,我看到太爷爷躺在最里面,他眼皮上的皱纹垂到眼角,如同旧棉被的被角。他的白胡子像老山羊一样又长又黄,可脸还是红扑扑的,润的很。做家里的老太爷可太舒服了,前几年就有这么一次,跟这次一样,大费周章折腾下来,还去了医院,没过几天太爷爷回来了,又坐在炕沿边儿哼小曲,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我摸摸自己的下巴,还是太光滑了。算了,我也不稀罕这老太爷的位置,我自己要干的事儿多着呢,不像他那个时候,闲下来就无事可做,一口气生了三男三女!我光看看小孩儿就够烦的了,哪有性子养那么多?生了又不一定养我的老,到头来白忙活一场,像我太爷爷一样,何必呢?我越想越气,家里亲戚一堆,数我们家穷,我爹妈没明说过,但我是知道的。他呢?自己的大房子给了大儿子住,那么多子女,偏偏要来跟我们挤小房子!不干活就算了,他自己睡一铺炕,留我们三代人挤另一铺炕,这像话吗?不过,就算让我去他房间睡,我也不乐意,到他这么大岁数,有些地方反倒越来越像小孩儿,时不时就尿床,房间的尿骚味儿一年比一年重了。这不能怪我爸妈伺候的不好,十几亩水田都得靠他俩和我外公贪黑起早的干,一家人吃饱饭就不错了,哪还有精力每天洗床单被褥呢?这些亲戚也没个眼力见儿,明知道我们家条件不好,也不说帮衬帮衬,来了就看看老太爷,看完了就走,还要我们准备酒菜!真讨厌。
我正想着,一个亮闪闪的老女人从背后推开我,像游泳一样扑进人群里,嘴里嚷着:“赶上了赶上了!”狭小的空间顿时刮起一股洗衣粉味儿的风,尿骚味儿和洗衣粉味儿混在一起,呛得我打了个喷嚏。这城里人我见过,是太爷爷的二女儿,这个时候才来,也谈不上孝顺。我白了她一眼,出了门,院子里挤着两台亮闪闪的小轿车,一台红色,一台黑色,只给人留了个走路的地方。我家的狗蹦着朝我跑来,我摸了一把,狗毛湿乎乎的,我叹了口气把它踢开,这狗崽子见人就爱,真把这儿当家。不像我,越长大越觉得家不像家,我就像个家里的孤儿。家里人都围着太爷爷转,好了,现在围着他的人都穿鞋站到炕上去了,我妈倒是一声也不吭。我抬头望望,大门外也停了几辆轿车,黑的、白的、红的,样样都有。上一次见到这么多轿车,还是太爷爷百岁生日的时候,不过那时院子里到处是人,不像现在都挤在屋里,我心里直痒痒,也只能远远看着。如今四下无人,我把脸贴近了看院子里的两台车,闻闻车窗,凉丝丝的,是玻璃味,撸起袖子,两只手紧紧地贴上冰凉凉的引擎盖,我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我用手量了每台车的长度,都有四十五个手掌那么长。
弥补了上次的遗憾,我意犹未尽地走到棺材旁,也想用手量一下。日!黏糊糊的!沾了我一手的黑漆,气得我踢了棺材一脚。怕什么呢?我吹着口哨,走出院子去量其他轿车,手按上车屁股才想起来沾了漆,抬起一看果然半个手掌印儿!我紧张了一下,不过也就一下。我望望窗户,吹个口哨,我家的狗屁颠屁颠来了。
抹了手,我吹吹手上的几根狗毛,手掌根还有些黑漆,我边用另一只拇指搓着,边朝铁路道口走去。原野上分辨不出是雾还是雨,眼前却是颗粒般的雨滴,如同一艘艘失控的小飞船,飘摇着扑到我的脸上,打湿了我的头发。我并不在意,我三天没写作业了,这种时光可不多。火车在不远处的树林里鸣笛,我边走边盯着树林,按以往的经验,火车经过时总会有无聊的乘客向我招手,有的多有的少,但总会有。
站上铁路道口,能看到火车已冲出了树林,卷起一人多高的水雾,开到附近我才看清这是一列货车。没关系,我玩起老把戏,一、二、三……一共二十四节车厢,数完车厢,我的头发也湿透了。我吸着尚未飘散的油味儿,看着火车在水雾中远去,直到消失在另一侧的树林里。等我再高一点,就能够着车厢外的扶手,顺着扶手爬上车顶,那时没人能追上我。一切只是时间问题,想到这我再次笑出声,顺着铁轨疯跑起来,越跑越快,鞋底甩起的水就像火车激起的水雾,我就是那列火车,我的脸冲击着迎面而来的雨滴就像冲刺的火车头,我骄傲地任凭其流淌。
打小我就喜欢看火车,我有看火车的命。方圆二十里就这么一个火车道口,我家离这道口也就百十来步,我不看谁看?我紧挨着铁路弯腰站着,眯着眼睛等火车来,先是浅浅的隆隆声,接着低沉的响声越来越大,可火车还没露头呢!闭上眼,沉重的闷响如黑云般从四面八方朝我扑来,简直要冲碎我!我强忍着不睁开眼,黑云里裹挟着细细簌簌的金属声,我心脏砰砰跳着,和大地的震动一个节拍,直到隆隆声化作无数人声嘶力竭的呐喊,我紧紧闭着眼,免得看见自己双脚腾空而产生眩晕,突然一声尖厉清亮的汽笛再次击穿我,混着油味儿的热风呼啦一下,差点把我掀个趔趄儿,再站住时,车过去了,我的脑袋空空如也,就像完成了一次抵达极限的奔跑。小时候,汽笛声一响,我饭碗一撂就要跑,被我爸揍了多少次才长记性。长记性不是不看了,是等他们白天去种田了再看。太爷爷总会带我去看的。
我知道他并不想带我去,每次爸妈和外公走了以后他就把前后院门都锁住。怎奈他只是个寻常的老头儿,连哄我的故事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个——愚公移山、塞翁失马、孔融让梨。但凡他的故事多一点儿,我也能在家多待一会儿。他是经不住我折腾的,上蹿下跳、满地打滚、原地转圈,随便来上几招,我俩辈分就换了。每次都要他亲自带我去才行,只有这一条由不得我。这铁路上死的人可不少,一年总有几天,各村的人跑到铁路道口烧纸钱,烧完了满地灰堆,早上起来一看,灰堆浸了露水,跟牛粪一样一滩一滩的。我看着他穿外套、戴帽子、提拐杖,等我撒个尿回来,再房前屋后抓几只蜘蛛,他才终于出门了。我倒也不急,火车一趟趟地来,就像吃饭一样准时准点,最重要的是,爹妈不会知道我溜出去了,太爷爷也有他的优点。那时候,他对我还很好,数数也是那时学会的。一开始我只是数他的拐棍,他总是要拄着两个拐棍才出门,后来便开始数今天过了几趟火车,再后来数车厢,能从头数到尾。没火车的空当,我抓蚂蚁和蜜蜂,然后把蚂蚁喂给蜜蜂,或者把蜜蜂喂给蚂蚁,总之就是看它们打架。太爷爷坐在铁路道口值班室外面的长凳上,跟值班的人唠嗑,也跟来来往往的村民唠嗑,总之就是唠嗑。口干舌燥了,他便叫上我回家,回家走的倒是很快,他急着喝水,进了家门第一件事就是把茶缸里晾的凉开水喝完。家里唯一的茶缸,他几口就喝光了,我的任务则是烧水。后来我发现,但凡有闲人来找他唠嗑,不管是在铁路道口还是家里,唠完了他准会到厨房喝水。我还发现,他其实也是爱看火车的,尤其钟爱一班蓝皮车,每次这趟车经过他都会站起来,两只手叠着撑在拐杖上,咂着嘴,胡子一动一动的,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直到火车消失在另一端尽头。除此之外他永远无事可做,要么坐在自己的炕沿上看窗外的麦田,要么到我们的房间里看我玩玩具,永远无事可做。
难道我老的时候也会这么无所事事么?每天带一个混球儿看火车,我得无聊死。我站上铁轨向东看去,薄雨中,我们家像是从自家稻田里长出来的蘑菇,现在这个蘑菇快被里面的人撑爆了。撑爆了蘑菇,我就去住太爷爷的大房子。有时我会想,要是太爷爷也不在了,那白天这房子里就我自己,还怪害怕的。全村只有我们家一块儿水田,也只有我们家住在铁路东侧。其他人家都种玉米,且住在铁路西侧的村里。这不,还有人陆陆续续往这边走呢。我二哥也在其中,一看到他的肥样儿,我便没了兴致,转身往回走。
二哥是太爷爷最爱的重孙儿,虽然他一年来不了几趟,但老头儿只偏爱这胖小子。发现这个事实前,我常去太爷爷房间玩,那时他房间里还没有尿骚味儿。他房间里有个大木柜,里面堆着如山的吃喝,隔着玻璃柜门看的一清二楚。我知道这些都是城里的女儿带给他的,这些人来了就往太爷爷房间钻,吃饭了才出来。有时太爷爷高兴,会赏我一包奶粉喝,我们家只有我知道奶粉什么味儿。
直到有一次,我冲好了奶粉,刚要嘬上第一口,那个胖小子和他爹一起来看太爷爷,我赶紧端起碗藏到厨房去。客厅的钟滴答滴答响,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安安静静地嘬奶粉,要是没有后面的事,这就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胖小子那天得了大便宜!他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摇着胖手跟太爷爷说再见,我看见他怀里抱着一整盒饼干。我心都要碎了!这盒饼干来我们家半年多了,跟我像亲兄弟那么亲,它静静趟在柜子里傲视群雄,身上能看到的每个字——夹心、脆脆饼、独立包装、配料表、小麦粉、植物油、净含量——每个字我都无比虔诚地念了无数遍!终于唤出真身的时候我却连渣都没吃到!我一口奶粉呛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当时就下定决心再也不去他房间玩了。太爷爷啊太爷爷,你每天吃我家的饭、睡我家的炕、用我家的茅坑,那么一大盒饼干你说送就送了?我仰起头,咬紧嘴唇,想起课文里的荆轲和蔺相如,激动又寒冷的感觉袭遍全身,人还是要有尊严!此后再有村里人来找他唠闲嗑,或者从铁路道口回来,我便先去茶缸灌两口,不管我渴不渴。
刚走到院门口,我妈推门哭着跑出来,一见我便说,你太爷爷走了!没等我回话,她便又跑进屋了,就像是特意通知我一样。
我试探着走到太爷爷门口,房间里闹哄哄的跟之前一个样儿,只是人围的更紧了,没什么看头。我钻出门回了自己房间。不一会儿,院子里人也多了起来,窗户下有两三个女人哀嚎的声音,一个老太太嚎的格外大声,不像哭、倒像是喊。我细细听了一会儿,撇撇嘴、闭上眼睛,可是并没有眼泪出来,干咧咧了几声便放弃了,索性爬到炕上,这炕三天没烧火了,躺着冰屁股、趴着冰肚子、站着冰脚,又没人铺被子,真是没法呆了。我刚要去找一条被子裹上,外公推开门,叫我去打电话通知外地亲友,还嘱咐我带上笔,每个电话打三遍,哪个电话没打通要在电话簿上标记好。外公像交待我写作业一样,说完就走了。我走到院子,二哥也在院子里,他刚说了声老弟,我张手就举起电话簿,他赶忙晃着满身的肉逃了。怂样儿。我胳膊里夹上电话簿,两只手插兜,就像个经商回乡的大老板,吹着新学的口哨晃荡到铁路西的杂货店去。杂货店门开着,老张两口子不在家,估计也到我家去了,我就自己坐在柜台里打起电话来。
“喂。”
“喂。”
“找哪位?”
“通知你,王仁义去世了。”
这工作实在简单,对方的回答也平淡无奇,唯独有几个电话号码太潦草了认不清,不过试了几次也打通了。我干了一整个下午,然后心满意足的走了,路过铁路,我掏出裤兜里的糖纸洒在铁轨上,回到家天已黑了。屋里喝酒的人大吵大嚷,院子里搭了灵棚,我看到我爸和几个舅舅在灵棚旁抽着烟,棺材已移到了灵棚正中央,前面放了一张太爷爷巨大的黑白像。家里的两张全家福都卡在镜子缝里,这次用的是太爷爷百岁寿辰时拍的那张。另一张也是寿宴时拍的,看样貌没什么变化,但照片已经泛黄,我看了眼水印,算下来当时太爷爷有八十八岁。百岁和八十八岁看起来竟一模一样?那么七十八岁呢?六十八岁呢?四十八岁呢?他并没有四十八岁的照片,估计和外公一样吧,头上谢了顶,身子开始佝偻,就像深秋光秃秃的蒲公英。
第二天,更多的车来了,房间和院子里站满了人,挤得我没处站。村里结婚也是这样,闹哄哄一片,我站在房门背后,看到院门外两个人正热火朝天地吹着喇叭,院门里我外公正拉着一个人的两只手,像两个领袖在亲切会晤。灵棚里面,一个人穿了中山装,袖子上别一块黑纱,笔挺挺站在棺材旁指指点点,指挥磕头的人如何磕头,他光秃秃的后脑勺在阳光下闪着光,一扭脸,哎呦!脸上一大片皮肤是深红色的,看着怪吓人,我从没见过这个红脸的风水先生。
没一会儿,我爸找到我。他让我去搬纸钱,我答应了,反正无事可做。仓房里堆了很多纸钱,烧纸的人络绎不绝,磕完头在棺材前头的脸盆里烧上一捆纸,有的人事情多的很,烧完一摞还要再烧一摞。随便吧,我反正无事可做,灵棚里只能摞三摞纸,再多放红脸先生就要瞪我,我只能来来回回地搬纸钱。倒不是我怕他,只是不想让他的脸正对着我。下午,我刚抱着一摞纸钱出了仓库,便怔在原地——牛啊!一个穿了红外套的老太太,我的大姥姥——太爷爷的大儿媳,正从铁路道口往我家走。她光芒万丈的红外套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忙活的人都停住了脚看她。我看到她怀里抱着一张小孩的黑白相片,我一下乐了,难道太爷爷带着我那二哥一起去了?紧接着,一个瘦老头儿从我家里窜出来,跑又跑不动,快速捯着步子,两只手端在胸前保持奔跑的姿势,似乎这样能让他走得更快,那是我的大姥爷——太爷爷的大儿子,这个小老头儿抬手一巴掌就把他老婆扇在地上,老太太躺在地上尖声哭了,两个老人在泥地里打起滚来,几个小辈儿赶紧过去把他俩扶了起来。这么一骨碌儿,老太太脸和头发沾了草和泥,可红外套还是那么红。片刻,喇叭又吹了起来,所有人默契地同时开始忙活手里的事儿,只有我还没回过神来。大姥爷扯下老太太的红外套,把自己的黑外套给老婆罩上,按着哭啼啼的老太太到棺材前磕了头。
真有意思。后面再没有这么好玩的事儿了,火盆里的火烤的我嘴唇干巴巴的,好不容易熬到晚上,纸钱终于烧光了,我才稍稍坐在院门口休息一下。外公叫我去吃晚饭,我突然发现自己一天没吃饭了,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我挨着外公坐下,前面的客人已吃完了,桌上留着他们吃剩的饭菜,红脸先生和几个亲戚还在桌上闲谈。我没看到父母,也顾不上等了,拿起馒头吃起来,边吃边听到有人说:
“这么说,你两天前就出发了?”
“嗯。”
“我们这不出风水先生,你这次走之前来我们村里转转,老人要走的时候也好给你托梦!”
“这个……我早就不做了。这次就来送送三爷。”
没想到着这个风水先生倒是会说话,知道太爷爷排行老三,张口就叫三爷。
“我爷爷还是小伙子的时候去过一次你家那边吧?”
“瞎说!爷爷那会儿也不算小伙子了!姑姑那会儿都约莫十岁了!”
“是去抄家谱那年路过的吗?”
“嗯。”
“来,多喝点!先生上次来是哪年了?”
“三爷八十八大寿那年。百岁那次本来也要来的……家里有些事情。”
“你这也是有福之人。不是有句话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三爷让我多活了五十多年。我每天一照镜子就想起三爷。”红脸先生说到这呜呜地哭起来,我头一次见大老爷们哭哭啼啼的,跟丫头一个样儿。
外公举起杯,说:“都是缘分。来!干一杯吧,这几天就辛苦老弟你了!工钱和路费咱们最后一起算。”
“别别!我说了,就是来送送三爷,提了钱味道就变了……干!”
第二天天晴了些,却刮起了风,我依旧忙的晕头转向,风吹火烤,我嘴唇都起了皮。火车轰隆隆地开过去,我抬眼看的力气都没了。吹喇叭的两个人都已经倒班干活了,我还是一个人搬纸钱,这时候二哥倒是不见了。直到傍晚,人群里让出一个皮肤白净的老头,穿了一身笔挺的棕色制服,上面别着好些军功章,他身后跟着两个穿军装的人,抬进来一个巨大的花圈,一下子占了院子一半的地方,外公看到急忙迎了上去。他端详了老头一会儿,突然握住那老头的手说:“郭叔?您来了!”“小景啊!还好吗?”两个人又像是领袖会晤一样亲切的握手。我外公的郭叔回身一望,两个当兵的立即把花圈立到棺材侧面,马上人们像潮水一样又挤满了院子。老人带着当兵的“啪”地立正,齐整整敬了个军礼,院子里顿时静悄悄的。老人又颤巍巍鞠了三躬,这三个躬鞠完,我感觉我的脚都站酸了。老人把右手稍稍往后一伸,手里便多了一瓶刚开了盖的茅台酒,他往前哗啦一撒,酒香四溢,一些酒落在火盆里,升起一人多高的火焰,整个院子都亮堂了,他自己又灌了一口,说道:
“班长!弟弟代表兄弟们来看你了!”说罢踱上前去,一只手伸到棺材里,半天才退回来,又握了握外公的的手,一个当兵的递上一个长长的卷轴,转交给他,他再递给外公,我看外公的嘴微微张开,还未说话,老头转身走了。
真奇怪了,长这么大没人跟我说过太爷爷当过兵。我跟在人群后面朝外张望,想看看他们是坐什么样的车,我妈突然来了,拉着我到灵前排队。我说,我好像两天没见你了。我妈没理我。按红脸先生的指挥,自家亲属在院子里按辈分长幼依次站好,转着圈排成长队。最前面是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接着是其他几个老人,只有大姥姥没来。接着是舅舅和阿姨们,再往后是舅母、姨父,再往后是我二哥和其他小辈儿,还不会走路的婴儿就由母亲抱着,我排在队伍的最后面。我看到大姥爷到灵堂前三叩首,烧纸,然后拿着白酒到棺材前,用筷子沾了酒,风水先生拉着长音念一句:点眼睛!大姥爷便把筷子伸到棺材里去点一下。点嘴唇!又伸进去点一下。
其他人只三叩首便完事了,月牙儿老高了才轮到我。当我跪下时,火盆烤着我干巴巴的脸,倒是很暖和,我弯下腰,看到棺木上的油漆已被烤干了,直到头抵着地面,如此陌生的姿势使我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畏惧,仿佛那上面躺着的已经不是我熟悉的太爷爷。之后,按风水先生的指示,所有人围着灵柩转了三周。我走到灵柩前,太爷爷的脸色只是稍稍白了一些,嘴唇微张,像是午睡还没有醒来,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手底下压着一张照片,看不清是谁。
这一晚,轮到我守灵。灵前悬着一颗昏黄的小灯泡,在秋风中瑟瑟摇动,月牙儿已不见踪影,只有黑暗从四面紧逼而来,死死压迫着灯泡的微光。我抱着双腿,和其他人一起坐在院子里,眼皮渐渐沉重。半夜,身边人陆续站起来,我迷迷糊糊也跟着站起来,看到铁路道口另一侧有光柱晃动着,是手电筒的光,一只、两只、三只,数不过来,转眼间到了院门口。
四舅披着衣服到院门口,绕过门前停的汽车,边走边说:
“走路来的?快进屋吧!明早才出殡。”
我觉得他根本没看清是谁。其中一人和四舅低语了几句,我看到他点点头,手电筒一下全熄灭了。他快步走回屋里,和我爸抬了两箱白酒出来,一箱放到院门外,一箱放在院子里,之后便又恢复了寂静,这群人静静待在院门外的黑暗里,似乎是坐着,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爸扔给我一件外套,我捂着嘴问:“谁呀?”
“周围几个村的。来给你太爷爷守灵。”我爸小声说。
“为啥呀?”
没等我说完,我爸已急匆匆进屋去了,不知道他这么晚在忙啥。
“这孩子啥都不知道。”一个声音在院子另一侧飘来。
“以前的地,哪块不是三爷的?”
“怎么可能?”我使劲往黑暗里看,想看看是谁说的,以便确定几分真假。黑暗里窸窸窣窣了一阵又静了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另一个声音说道,“实话说,老太爷的灵堂简单了点儿。”
“要不是重孙的事儿,不就在老宅养老送终了?那院子多大!”
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睡意沉重,黑暗里传过来一瓶白酒,我闻了闻,太辣,又递了出去。耳边传来悠长的汽笛声,我躺在地上仔细分辨,并不是树林的方向。又一声,我听到了,那么近!我坐起身,一阵阵大风抽在我的脸上,我看到向后飞驰的树木和天空中摇晃的灯泡,穿出树林,我借着灯泡的微光,看到不远处的稻田和稻田里的大蘑菇,太爷爷领着一个孩子正站在蘑菇下向我招手,我吃了一惊,身下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我听到我妈在喊我。我使劲支起一只胳膊,眯着眼睛,窗外晨光熹微,忽然院子里哐啷一声震天的锣响。我妈又骂了我一句,兔崽子赶紧!我慌忙爬起来,跟着她走出去。
屋外清冷异常,寒气直逼脑门。我瞬间清醒了,睁开眼睛,院子里灵堂已撤了顶,从房门口到院子外,围着灵柩黑压压跪满了人,看不到头。我当即被一股力量压着伏在地上,砖头的寒气顺着手和膝盖传遍全身,传到我的眼眶和鼓膜,冷的我头皮发紧。灵柩旁一人戴了一顶巨大的帽子——那一定是红脸先生,正跃动着甩动大褂——
“咣!”
又是一声锣响,满院子的人齐整整俯下身去,随即大地发出一声闷响,如同一声遥远的闷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