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锈甲与新芽

镜流立于天枢号舰桥之上,太阿剑垂在身侧,剑柄处应星留下的机关术印记正随着她的心跳微微发烫。

舷窗外,丰饶民舰队如黑色蝗群遮蔽星空,舰体表面的曼珠沙华藤蔓正疯狂汲取能量,血红色花瓣在真空环境中舒展,每片花瓣都映出低阶士兵的亡魂——三天前第七梯队全员覆没,那些年轻的面孔还定格在景元通讯时的杂音里。

“将军,第三象限能量异常。”副官的声音打断思绪,镜流转身时瞥见舷窗倒影,自己的银发依旧如霜雪般利落,而左侧舱门处,雾霭的身影正扶着门框喘息,金属护颈下露出的皮肤似乎比上月更松弛些。

镜流蹙眉,以为是最近疏于体能训练所致:“雾霭,去战备舱调试义体,你的机械臂挥剑弧度比去年慢了0.3秒。”

雾霭抬头,指尖迅速抹了把眼角——那里涂着白珩偷塞的遮瑕膏,专门遮盖熬夜留下的青黑。

他扯出惯常的浅笑,肩甲却因动作过大发出轻微摩擦声:“马上来。”转身时,护膝在地面磕出轻响,那是老杨新打的仿生软骨,用来掩饰膝盖处人类皮肤的松弛褶皱。

通讯器突然炸响景元的怒吼:“镜流!李长庚的骸骨出现在异兽共生体里,那些贵族的魂火正在吞噬饮月君的龙魂!”

镜流的瞳孔骤缩,太阿剑应声出鞘,冰蓝色剑意席卷舰桥,却在余光扫到雾霭时微微凝滞——他的机械臂关节处竟渗着淡淡机油,像极了人类冷汗的痕迹。

“启动龙血炸弹,坐标第三象限。”镜流的声音冷如刀锋,目光却定格在雾霭腰间的止痛片瓶上,“战后你该去应星的工坊检修义体,磨损太严重了。”

她说完便转身,没看见雾霭低头时,指尖划过护颈下的老年斑,那些被遮瑕膏盖住的褐色斑点,在舱内红灯下如腐坏的星点。

当小满穿着不合身的云骑军甲胄闯入时,镜流的剑锋已抵住少女咽喉。甲胄下露出的手腕内侧,“李长庚”与“囡囡要坚强”的刻痕刺痛她的视线——那是断龙崖战役后,她亲手替小满父亲收尸时,在他掌心发现的血字。

小满右脸的绷带渗着血,发带金线却倔强地亮着,像极了五年前雾霭在尸山血海中举起的信号弹。

“谁允许你离开医疗舱?”镜流的声音比剑锋更冷,余光却注意到小满护腕上的划痕——与雾霭机械臂上的新伤位置相同。

她突然想起三日前在藏书阁,雾霭整理典籍时碰倒烛台,竟用人类手臂去接滚烫的蜡油,当时她以为是义体失控,此刻却发现那道疤痕周围的皮肤,竟有细微的皱纹。

小满的瞳孔泛起金芒,发带骤然化作饮月君剑魄:“雾霭大人说,我是钥匙。”十二道剑魄在舰桥炸开,镜流的太阿剑第一次出现震颤。

她看见少女血管里流动的金色龙血,突然想起昨夜在医疗舱,雾霭给士兵截肢时,机械臂竟需要三次校准才能握稳骨锯——那时她以为是义体能源不足,却未注意到他鬓角的白发已混在机油里。

“去第三象限。”镜流收剑的瞬间,看见小满发带扫过雾霭的机械臂,金属表面竟映出他眼下未遮好的细纹。

她皱眉,决定战后要好好训斥这个总在偷懒的下属:“如果失败,就去应星那里搬三个月弹药箱。”她说着转身,没看见雾霭扶着墙深呼吸,护颈下的皮肤因用力而绷紧,露出数道清晰的颈纹。

当龙血炸弹在第三象限引爆时,雾霭正跪在医疗舱手术台前。半截异兽骨矛插在他右腹,人类肝脏早已坏死,全靠机械核心勉强维持。

白珩的眼泪砸在手术台上,手中的龙涎香注射器不停颤抖:“你发带里的遮瑕膏都被血冲掉了!镜流要是看见你现在的样子——”

“她不会看见。”雾霭的机械手指扣住白珩的手腕,指尖的老年斑在应急灯下格外明显,“告诉她,我的义体只是需要常规保养。”

他想起今早镜流递剑时,自己因手指僵硬差点握不住剑柄,最后只能靠机械臂的磁力吸附掩饰。长生种的时间是静止的河,而他的时间,早已在机械关节的摩擦声中漏成细沙。

小满的审判之剑刺入异兽母舰的瞬间,镜流的剑域轰然崩塌。她在舰桥监控里看见,少女发带与虚数之海共鸣时,雾霭正用机械臂撑着墙走向观察窗,护膝在地面拖出刺耳的声响。

她以为那是战斗后的疲惫,却未发现他每走三步,就要靠机械臂注入止痛药——那些本该给重伤员的药剂,此刻正顺着他的血管,掩盖肝脏溃烂的剧痛。

战后的医疗舱弥漫着龙涎香的苦味。小满腕间凝结的新龙鳞散发微光,镜流站在病床边,突然注意到雾霭的机械臂关节处多了道划痕:“明天让应星给你换套装甲,这台太旧了。”

她伸手触碰他的护颈,却被雾霭猛地避开,金属关节碰撞声里,他的声音带着不自然的镇定:“只是点小伤,不妨碍挥剑。”

深夜的战备舱,应星的扳手砸在桌上发出巨响:“你这义体核心磨损67%,人类器官衰竭39%,还想瞒着镜流?”

雾霭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遮瑕膏蹭在衣领上,露出眼角深深的皱纹:“她不需要知道人类的衰老。”他想起百年前在龙尊工坊,镜流第一次穿上战甲时,曾笑着说“我们会一起守护仙舟直到永恒”,那时他以为“永恒”是并肩的距离,却不知对长生种而言,人类的一生不过是眨眼间的光。

三天后,天枢号迎来短暂的平静。镜流在舰桥批改战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机械关节的轻响。

雾霭穿着新调试的装甲,站姿却不如从前挺拔,右肩微微下沉——那是人类长期疼痛导致的习惯性动作。

她递过最新的战术报告,指尖掠过他护腕时,触感比记忆中粗糙许多:“下周开始,每天晨练必须参加,你的体能退化得太严重。”

雾霭接过报告,指尖的遮瑕膏蹭在纸角:“是,将军。”他看见镜流的银发在灯光下毫无瑕疵,而自己在装甲倒影里,眉尾已爬上细密的皱纹。

通讯器突然响起白珩的呼叫,说小满在训练场胡闹,镜流皱眉离开,脚步声消失后,雾霭才敢解开装甲,露出腰间新缠的绷带——那里的人类皮肤已溃烂,全靠机械臂的医疗模块维持。

在训练场角落,小满正对着饮月君的全息投影挥剑。发带的金线扫过地面,留下与雾霭机械臂划痕相同的轨迹。

她忽然转身,望着阴影里的雾霭:“大人的铁胳膊,是不是和我的发带一样,里面住着星星?”少女的眼睛亮如虚数之海,映出他装甲上未擦净的遮瑕膏痕迹。

雾霭蹲下身,机械臂关节发出与老猎人相同的摩擦声:“星星住在你心里,所以发带才会发光。”

他看见小满腕间的龙鳞轻轻震动,突然想起镜流百年前的模样——那时她教他挥剑,掌心的温度像恒星般灼热,而现在,他的人类手掌已凉得像机械金属,唯有在触碰到小满时,才能感受到一丝真实的温热。

深夜,镜流独自来到藏书阁。烛光照亮饮月君的典籍,她忽然发现某页边角画着小锦鲤,与小满发带上的图案一模一样。指尖划过墨迹,想起雾霭教小满绣锦鲤时,机械手指竟会笨拙地打结——那时她以为是义体精度问题,此刻却意识到,那是人类手指衰老导致的颤抖。

“镜流将军。”应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工坊的机油味混着龙涎香,“雾霭的义体核心最多还能撑半年,他的人类器官——”

“够了。”镜流猛地合上典籍,烛火在她脸上投下阴影,“明天开始,让他负责后勤调度,前线不需要分心的战士。”她转身时,银发扫过肩甲,却没看见应星欲言又止的神情——那个总在镜流面前挺直腰板的战士,此刻正靠在医疗舱墙上,看着自己掌心的老年斑,像看着即将熄灭的烛火。

一周后的晨练,雾霭准时出现在甲板。镜流看着他挥剑的动作,虽然依旧标准,却少了当年的凌厉。她皱眉上前,纠正他的握剑姿势,指尖触到他护腕下的皮肤——比记忆中薄了许多,仿佛轻轻一握就会碎掉。“用力点。”她下意识地加大力度,却听见雾霭闷哼一声,机械臂突然喷出蒸汽。

“抱歉,将军,旧伤发作。”雾霭低头调整护腕,遮住镜流探究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在镜流挥剑时同步刺出致命一击。长生种的时间是永恒的琥珀,而他的时间,正随着机械臂的齿轮转动,一点点碾成细沙。

当新的丰饶民舰队出现在雷达上时,雾霭正坐在后勤舱分发龙涎香。小满冲进舱门,发带的金线映着警报红光:“大人,镜流将军让我来找你!”少女的手抓住他的机械臂,温度透过金属传来,像五年前在贫民窟递出的半块粟米饼。

他站起身,护膝在地面磕出声响,却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走,去看看你的剑魄有没有进步。”穿过走廊时,镜流的身影迎面而来,太阿剑在她腰间泛着冷光。她扫过雾霭的机械臂,忽然发现装甲缝隙里露出的人类皮肤,竟比上次见面时多了几道皱纹。

“后勤工作做完了?”镜流的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关切,“这次战斗,你负责保护小满。”她递过通讯器时,指尖在他手腕停留半秒——那里的皮肤薄得能看见血管,与记忆中那个在断龙崖替她挡住酸液的灼热手掌,判若两人。

战斗在虚数之海边缘打响。雾霭的机械臂精准地格挡着异兽攻击,却在看见小满被触手缠住时,第一次出现0.5秒的延迟。他听见自己机械核心的过载警告,却顾不上人类器官的剧痛——镜流的剑域在远处炸开,她的银发在血光中翻飞,与百年前毫无二致,而他的视线,却因人类眼球的老化,出现了细微的重影。

“大人!”小满的呼叫惊醒他,发带的剑魄正斩向异兽核心。雾霭的机械臂猛然发力,却听见关节处传来金属断裂声——那是过度使用导致的结构性损伤。他看见镜流在远处转身,目光扫过他破损的装甲,却对他人类皮肤上渗出的鲜血视若无睹,仿佛那只是义体的常规故障。

当最后一只异兽崩解时,雾霭跪坐在甲板上。小满的发带轻轻触碰他的机械臂,金线映出他眼下未遮好的皱纹:“大人,你的铁胳膊在流泪吗?”少女的指尖划过他人类手背,那里的皮肤已松弛得能看见骨头的轮廓。

他笑了,笑声混着机械核心的嗡鸣:“铁胳膊看见小满赢了,高兴得流泪。”镜流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迅速扯下破损的装甲碎片遮住手腕,抬头时又恢复了惯常的挺拔姿态:“将军,第三象限清理完毕。”

镜流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的机械臂少了片装甲,露出的人类皮肤竟比她记忆中的白许多——那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与当年在战场上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完全不同。她想说些什么,却被景元的通讯打断,只好转身走向舰桥,留下雾霭在原地,用机械手指悄悄揉着发疼的太阳穴。

战后的庆功宴,雾霭坐在角落。镜流被年轻士兵们围着,银发在灯光下如星子般璀璨,与五十年前在军校的庆功宴上一模一样。他摸着口袋里的小镜子,里面是白珩新给的遮瑕膏,却遮不住嘴角的法令纹。小满突然跑过来,把绣好的锦鲤手帕塞给他,金线在他机械臂上投下温暖的光。

“大人,阿爹说锦鲤会带来好运。”小满的眼睛映着他的倒影,“等战争结束,你教我嫁给真正的将军好不好?”雾霭愣住,忽然听见镜流在远处唤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当年在断龙崖的温度。他站起身,机械臂接过手帕,传感器记录下少女掌心的温热,比任何龙涎香都更能止痛。

在舰桥的阴影里,镜流望着雾霭的背影。他的肩甲依旧笔挺,却比记忆中窄了些,像承载了太多岁月的重量。她忽然想起应星说过的话:“人类的灵魂会随肉体衰老而浑浊。”但雾霭的灵魂,在虚数之海的倒影里,依旧如当年那个在尸山血海为她捡回发带的少年般清澈。

“将军,该休息了。”雾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人类特有的沙哑。镜流转身,看见他护颈下露出的皮肤在灯光下有淡淡阴影,却故意忽略那些细节——有些真相,就像虚数之海的裂缝,永远不要完全看清,才能让希望的星光继续闪耀。

“明天陪我练剑。”她递过太阿剑,剑柄处的机关术印记轻轻发烫,“你的防守姿势,比十年前松了三分。”雾霭接过剑,指尖的遮瑕膏蹭在剑柄上,却笑得像当年在军校第一次接剑时那样灿烂:“是,将军。”

舰窗外,虚数之海的裂缝正在愈合,饮月君的龙魂与小满的发带交织成新的星轨。雾霭望着镜流的侧脸,发现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与自己脸上的皱纹重叠成奇妙的图案——原来在时光的长河里,有些东西从未改变,比如她眼中倒映的星光,比如他心中未灭的火种。

当晨雾笼罩天枢号时,雾霭站在甲板上调试机械臂。白珩偷偷塞给他的新遮瑕膏放在口袋里,护膝在晨露中微微发凉。镜流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迅速挺直腰板,听见她低声说:“战后去应星的工坊吧,他说能给你换套更轻便的义体。”

他转身,看见她手中拿着个小盒,里面是应星新制的机械零件,镀着与小满发带相同的金线。晨光照亮她的银发,却没照亮他眼底的湿润——原来有些关心,不需要说破,就像他隐瞒衰老,而她选择视而不见,只为让这场并肩的守望,能在时光中多停留片刻。

“好。”雾霭接过盒子,机械手指触到她掌心的温度,与五十年前毫无二致。远处,小满的笑声传来,发带的金线划过晨雾,像一道永不熄灭的光。虚数之海的浪潮声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人类的心脏,在机械胸腔里,依然为眼前的永恒,跳动着最后的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