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枯骨铭遗恨

枯骨身上的衣物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彻底朽烂、化为飞灰,只留下几片深褐色的、紧贴着骨头的布片残骸。灰白色的骨骼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大部分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绿色的尘网和霉斑。头骨低垂,下颌微张,空洞的眼窝深陷,茫然地“注视”着地面。双臂的骨骼自然地垂落在盘起的腿骨之上,一只手的手骨似乎还保持着握拳的姿势,另一只则微微摊开。整个骨架虽然蒙尘,却依旧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如同入定老僧般的端坐姿态,仿佛在漫长的时光中,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枯骨靠着的那面石壁,相对干燥一些。在枯骨身前的地面上,靠近墙根的位置,借着火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些深深的刻痕。似乎是有人用尖锐之物,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一笔一划,艰难地刻下了几行字迹。

楚临风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强忍着激动和莫名的寒意,举着火折,一步步靠近。火苗跳跃着,将枯骨和那些刻痕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鬼域。

终于,他看清了那些字迹。字迹刻得很深,笔画歪斜扭曲,透着一股临死前的挣扎与刻骨的悲愤,仿佛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烙印而下:

“余,江震北,愧对挚友啸天。”

“镜湖之会,本为抗金大义,然…”

“有内鬼通金,名单…被夺…”

“唯余半图…藏于…盼后来者…”

“诛国贼,雪…恨。”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最后一个“恨”字,刻得尤其深,几乎要透入石中。笔画末端拖曳出长长的、无力的痕迹,仿佛刻字之人最后的力气就此耗尽。

火光摇曳,将刻在枯骨身前青石地面上的字迹,映照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楚临风的瞳孔深处。那每一个歪斜扭曲、深可及骨的笔画,都像是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带着江震北临死前刻骨的绝望、滔天的愤怒和无尽的遗恨,穿透十二年的时光尘埃,狠狠扎进楚临风的心脏。

“爹……。”

一声嘶哑到几乎无声的悲鸣,如同受伤孤狼濒死的呜咽,猛地从楚临风喉咙深处挤出,他眼前瞬间一片血红。父亲楚啸天那毫无生气的脸,额角那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边缘焦黑的可怖伤口,忠伯抬尸归来时那惊恐欲绝、欲言又止的眼神,江小荷描述的江家被屠、父亲将她塞入地窖时那血红的双眼……无数破碎而血腥的画面,被这石壁上的血泪遗言瞬间串联。汇成一条汹涌咆哮的血河,将他彻底淹没。

“噗通。”

楚临风双膝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布满骨灰和尘埃的青石地面上。膝盖撞击石面的闷响在死寂的石室中显得格外沉重,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散架。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堤坝,混合着脸上的尘土,汹涌而下。他再也无法抑制那积压了十二年的、深入骨髓的悲痛与愤怒,额头死死抵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发出一声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撕裂出来的、沉闷而绝望的呜咽。宽阔的肩背剧烈地起伏耸动,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心裂肺的抽噎。

爹、忠伯、江前辈。镜湖血案,内鬼通金,名单被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在血脉中奔涌,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沈青鸢静静地伫立在一旁,如同一尊冰冷的玉雕。跳跃的火光在她清丽而沉静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却无法融化她眼中那层深重的寒霜。她默默地看着楚临风剧烈颤抖的背影,看着那具承载着血海深仇与未竟遗志的枯骨,看着石壁上无声流淌的冰冷水珠。镜湖血案的真相,如同一幅用鲜血和背叛绘就的恐怖画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内鬼通金,名单被夺。这八个字背后所代表的黑暗与凶险,足以让任何人心胆俱寒。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极地寒流,在她眼底深处无声地汇聚、盘旋。

江小荷早已瘫软在地,缩在通道入口的阴影里,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出。她瘦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抖得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片枯叶。那石壁上的刻字,那枯骨的身份“江震北”。那是她爹,是她记忆深处那个如山般伟岸、却又在血光中轰然倒塌的父亲。十二年来模糊的梦魇,此刻化作了眼前这具冰冷的、刻满遗恨的枯骨。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如同两只看不见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连哭喊的力气都已失去,只剩下无声的泪水和剧烈的颤抖。

时间在死寂与悲恸中沉重地流淌,火折的光芒越来越微弱,圆柱体传来的灼热感提醒着它即将燃尽。石室内的阴影如同活物般蠕动、扩大,步步紧逼,仿佛要将这最后一点光明和生命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楚临风那压抑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依旧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但身体的颤抖却缓缓平息。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在积蓄力量,开始从他身上弥漫开来,那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凝练到极致的杀意。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火光下,那张原本温润如玉的脸庞,此刻布满了泪痕、尘土和汗水混合的污迹,显得狼狈不堪。然而,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清澈温润的眸子,此刻却如同被万年寒冰彻底冻结的深潭。潭底深处,是翻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赤红岩浆。悲痛并未消失,而是被一种更加决绝、更加疯狂、更加执拗的仇恨所取代。那目光,锐利如淬了剧毒的冰锥,死死地钉在枯骨身前那最后一道刻痕,那个深深刻入石中、笔画末端拖曳出长长无痕的“恨”字上。

诛国贼,雪恨。

父亲的血,忠伯的血,江家的血,江前辈的血。所有倒在镜湖之畔、倒在阴谋屠刀下的英魂之血。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楚临风的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重组。他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污浊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刮过喉咙,却带来一种异样的清醒和力量。他不再哭泣,不再颤抖。他用手背,狠狠地、粗鲁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厉。

然后,他挺直了腰背,对着枯骨,对着江南大侠“铁掌”江震北的遗骸,无比郑重地,俯下身去。

一拜。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敬前辈忠义,敬抗金大义。

再拜。

头颅再次叩击石面,尘土飞扬。感前辈护女存图之恩,承前辈临终托付之重。

三拜。

这一次,他额头抵着地面,久久没有抬起。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掷地千钧的誓言,在死寂的石室中回荡:

“江前辈在上,晚辈楚临风,楚啸天之子。今日在此立誓,必寻回名单,诛杀国贼。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不报此仇,不雪此恨,楚临风愿受天诛地灭,永堕无间。前辈英灵不远,佑我前行。”

每一个字,都如同从牙缝中挤出,带着滚烫的血气和冰冷的杀意,烙印在冰冷的石壁之上。

誓言落定,楚临风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刃,再无半分迷茫与软弱,只剩下纯粹而冰冷的、为复仇而生的意志。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枯骨那微微摊开的、覆盖着厚厚尘埃的右手掌骨之上。

方才悲恸欲绝,未曾细看。此刻凝神,在那灰白色指骨的缝隙间,厚厚的尘埃覆盖下,似乎……隐约透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石质和枯骨的……金属冷光。

楚临风的心猛地一跳,江前辈临终前紧握之物?。

他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比坚定的颤抖,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食指,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拂开了枯骨右手掌骨上那层冰冷厚重的尘灰。

动作轻缓,如同拂去历史的面纱,唯恐惊扰了沉睡的英魂。

尘灰簌簌落下。

一枚小巧的、约莫寸许长、一指宽的物件,静静地躺在枯骨灰白的掌心之中。

入手冰凉沉重,触感坚硬无比,显然是精铁所铸。表面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装饰,只在正面中心位置,以极其刚劲有力、力透“铁”背的笔触,阴刻着两个古朴苍劲的篆字。

火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那两个字。

“听雨”。

“听雨令?”

楚临风瞳孔骤然收缩,这令牌,这名字,瞬间勾起了他在乌镇飘香院救出江小荷时,从她衣襟夹层中得到的那枚小巧令牌的记忆。当时令牌被沈青鸢收起,并未细看,只记得上面也有“听雨”二字。

他猛地抬头,看向沈青鸢,眼中充满了惊疑与探寻。

沈青鸢的目光同样被这枚令牌牢牢吸引,她清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明显的凝重与思索之色。她快步上前,蹲下身,从自己怀中同样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另一枚令牌,正是江小荷从江家废墟带出的那一枚。

两枚令牌并排放在楚临风摊开的手掌中,在摇曳的火光下,清晰地呈现。

材质相同,大小相同,形制相同。正面中心,都阴刻着那古朴刚劲的“听雨”篆字,唯一的区别在于,江震北遗骸手中这枚令牌的边缘,似乎比江小荷那枚多了几道极其细微、如同天然纹理般的刻痕,若不细看,极易忽略。

“听雨……”

沈青鸢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清冷的眸光在两枚令牌之间来回扫视,如同在破解一个复杂的谜题。

“江前辈临终紧握……江姑娘家传……此物……绝非寻常信物。它指向的……恐怕就是那‘内鬼’所在,或是夺走名单的关键线索。‘听雨’……听雨楼?”

她的声音很轻,却如同惊雷在楚临风心头炸响。听雨楼,柳如烟,那个在临安城八面玲珑、神秘莫测的情报商人。江震北遗言中的“内鬼通金”,与柳如烟那亦敌亦友、捉摸不透的态度……线索如同闪电般串联。

就在这惊疑与震撼交织,石室中气氛凝重到极点之时……

“咔嚓……哗啦啦……”

一阵极其突兀、令人心悸的碎石滚落声,猛地从众人头顶上方、那幽暗的石阶通道深处传来。

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极快,伴随着几声沉闷的、如同重物落地的脚步声。紧接着,一股混杂着浓烈汗味、皮革味和冰冷铁锈气息的、极具压迫感的凶戾杀气,如同无形的寒潮,顺着那盘旋而下的石阶通道,猛地灌入这间密闭的石室。

火光映照下,楚临风和沈青鸢的脸色瞬间剧变。

追兵。

黑水堂的人。

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