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寝屋内只剩窗纸被风轻轻吹动的窸窣声。
林郁仰躺在窄窄的木榻上,眼睛睁得老大,却无一丝睡意。帐顶的木梁黑沉沉地压着他,仿佛要将胸口那团沉闷的情绪压得粉碎。
王立恒的死,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一直拽着他的神经。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但第一次,这死亡离他这么近,还如此安静——没有挣扎,没有反抗,甚至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了别人的棋子,会不会也落得这般下场?”
他轻轻侧过身,看着窗外的一线月光透进屋内,像是斜斜划过的一把刀。
在赵奇眼中,他到底算什么?只是个有点用的小太监?还是一只替别人顶罪、出手的鹰犬?
他想不清楚。
如今,他虽然暂时得了赵奇的庇护,也略有几分小权,但这权,太轻了,轻得像宫墙上的灰尘,一阵风便能吹散。
他第一次感到,“未来”这两个字,竟如此模糊。
没有方向,也没有归处。
“活着为了什么?”他在心里问,却得不到答案。
夜很长,梦也未曾来过。
他正沉浸在思绪中,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急不缓,却带着盔甲与兵刃的轻响,在深夜中格外刺耳。
不是值夜太监的步子。
是守卫的。
林郁立刻屏住呼吸,身子微微一紧,却没有起身,只将身子往榻里缩了缩,闭上眼,伪装成沉睡模样。
脚步在门口停了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又似乎仅是例行巡查。几息之后,脚步声继续向前走去,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
但林郁的心,却久久没有平静下来。
他知道——这是震慑。
王立恒的死,不止是一个人上了吊,而是动摇了宫廷秩序的边角。而今夜派人巡逻,不是怕人偷窃,也不是怕人逃跑,而是怕——更多人效仿。
怕这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的规矩,被一个“死”字撕出裂缝。
林郁睁开眼,望着漆黑的屋顶,脑中一片混沌。
“我们……到底是活着,还是还没死透?”
他忽然意识到,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你连死的资格都不被允许。
——
林郁从外头回来,沿路碰见几个旧识。他原想点头示意,却发现那些人一个个都低头快步,像是没看见他。昔日一同在灶房搬水抬柴、吃剩饭的阿顺,更是在看见他后转身拐进偏道,连个眼神都不肯施舍。
林郁停下脚步,眼中没有波澜,心里却泛起一阵冷意。
不是他们薄情,而是他们怕了。
宫里人最怕的,是被拖下水。哪怕只是一句无心之言,也可能换来一生噤声。
他没有多言,照常回屋,洗了脸手,换了衣衫,静静躺在榻上。
夜深,小屋里燃起一炉旧铜火,几人围坐。今晚小灶煮的是萝卜汤,清淡,却驱寒。
阿顺最终还是来了。他将一只瓷碗递到林郁面前,低声说:“你也喝点。”
林郁接过,轻轻点头,不言不语。
一碗汤下肚,屋里渐渐有人开口了。
“……你今日是不是去了西偏殿?”有个年轻太监试探地问。
林郁抬眼看他。
那人连忙摆手:“不是我问,是我也听说——有人偷偷上香,被人拦下了。”
“我听宫女说,她主子今早私下讲,‘现在连死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了’。”另一个人低声插话,“还说王立恒……可能不是自个儿吊的。”
“别说了!”年纪稍长的老太监警觉地打断,“咱们命贱,说错一句话就是活罪。”
屋里一时又安静下来,只剩木炭噼啪炸响。
林郁轻声问:“那你们,为什么敢和我说这些?”
那几个太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阿顺叹了口气:“你虽是那位身边人,但心还在我们这头。你从没高看自己,也没害过谁。”
另一个人低声接话:“而且你不是多嘴的人。”
林郁沉默了片刻,低头轻轻喝了一口汤,缓缓道:
“我不是。”
他抬起头,目光在昏暗中冷静如水。
“但我也不是瞎子。”
火堆里一块炭头“啪”地炸裂,火星四溅。几人齐齐一震,没人再作声。
夜色沉沉,窗纸外是风,也是压在所有人胸口的、喘不过气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