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沉沉,东坊灯市渐散,游人如潮退。
裴若锦抱着那盏猜谜赢来的桃花灯,靠在车窗边,笑意未歇。凤车辗过石板街,夜风吹拂珠帘,发出细碎的叮咚声。
林郁随车而行,走在右后方,手中仍握着刚才替她拎下的糖葫芦。他目光平静,脚步稳妥,心底却有一道隐约的不安,像雪夜未落的雷声,时隐时现。
——那风太静了,街也太空了。
刚转入南巷,前方的护卫忽地停步,喝声断风:
“什么人!”
话音未落,巷道两侧灯影下骤然跃出十余道黑影,刀光破夜,直扑凤车。
“护驾!”
刀声如雨,护卫迎刃交战,一名护卫仅半招便身中三刃,闷哼倒地。两名宫女惊叫一声,被迫退至车后,小公主被拽入车中,一瞬之内,惊乱如爆。
林郁第一反应不是逃,而是上前。
那刀来的太快,太近,已几乎要擦过他的脖颈。他猛然侧身,右手如电般抬起,挡住来势,再反腕一握,袖中藏刃猛然探出——一抹银光在灯火中划出月牙弧线。
“噗。”
一名刺客喉口喷出热血,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林郁怔了一下,后退半步,看着地上那具尸体。
他杀了人。第二次。
可这一回,比第一次更清晰,也更重——那人不是直接扑他,而是要杀小公主。
“林郁!”
有人在叫他。他却像听不见一样,满脑子都是血溅到脸上的温度,那不是冷的,是热的,是活的,是命的味道。
他手指微颤,却没退。
更多的黑影逼近,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刀再度起,身随刃动,他如一张紧绷的弓,发则必中。
两人、三人、四人倒下。
而他,不是侍卫,不是锦衣卫,只是一个太监。
——
战局还未稳,一道冷声从巷外传入:
“锦衣卫在此,擅动者死!”
说时迟那时快,两道黑影如影随形,破空而入,寒光夺目。仅眨眼间,两名刺客脖颈中刀,倒地无声。剩余敌人乱作一团,兵器落地之声此起彼伏。
战至最后,十五名刺客中,八人当场斩杀,两人自尽,三人被擒,余下皆跪倒哀嚎。
锦衣卫首领缓步前行,目光扫过尸体与人群,神情冷峻至极。
他走到那名尚存气息的刺客头领前,拔刀架颈,语气如冰:
“告诉吐蕃与草原那些藏头缩尾的狗:若再敢行此龌龊勾当,我大景封关北境,停粮绝商,大军北伐,兵锋入帐,踏你十年积粮。”
说罢一脚踢开,转身道:“留一命,回去传话。”
刺客重重叩首,仓皇而逃。
——
小公主从车中走出,脸色惨白,满眼惊魂未定。她目光转向林郁,正看见他站在一具尸体前,手中刀滴血未干,整个人仿佛被死气包围。
“你……”她颤声开口,嗓音竟带着一丝恐惧,“你杀了人?”
林郁如遭雷击,猛然转身,看到小公主站在原地,泪眼盈盈。护卫、宫女都看着他,那些眼神里,是惊讶,是惶惑,甚至是一丝……警惕。
他怔了一瞬,随即猛地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藏刃,颤声道:
“奴才……杀人……请殿下、请大人责罚。”
他本能跪下,连自己也分不清这是害怕、是惊慌,还是习惯性的求生姿态。
空气一度凝固,连锦衣卫也一度停步,目光盯在他刀上的血痕上。
“一个太监。”一名锦衣卫低声道,“竟能杀四人?”
“他藏得太深了。”另一人沉声。
“小公主若再晚一刻,已……”
林郁额头贴地,心跳如擂鼓。他的手在抖,指尖被血染红,那血腥味越发浓烈,腥咸直冲脑海。
那不是演练,也不是练武堂的纸靶。他杀的,是人。
“殿下!”一名护卫怒声:“他虽救您,但……此人有异!”
“他若是敌探——”
“住口。”裴若锦忽然出声,打断众人。
众人一愣,只见小公主走上前,亲手将林郁扶起,声音微颤却坚定:“我亲眼看着他挡下第一刀。他不是敌人。”
“他救了我。”
林郁几乎不敢抬头,喉头哽得说不出话。裴若锦却只看着他,轻声问:
“你……你怕吗?”
林郁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夜风里的灰烬:“怕。”
“可是我不想让你死。”
裴若锦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也不想死。”
回宫那夜,夜雨不大,细密如丝,落在屋檐上,沙沙作响。
林郁卸下染血的外袍,将那层带着血腥气的布料整齐叠好,放入角落,未交于洗衣房,也未焚毁。仿佛留着,是为了提醒自己什么。
他端来一盆温水,坐在寝屋门槛上,手指缓缓没入水中。
水是热的,却无法驱散掌心的冰凉。指缝间的血已褪成淡红,但指甲下的那道痕,死死嵌着,不肯散去。
他没有急着洗,只静静地看着那水慢慢变浑,红丝游走,如同灯市中那些翻飞的红绸,却没了喜气,只剩一片寂静。
他似乎在等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等。
良久,他端起水盆,一点一点将水泼入屋前青砖缝中。
那水流淌极慢,像是一场不见血的告别。
台阶上落了一片枯叶,林郁伸手拾起,折成两半,静静看着它在掌心慢慢散开。
他低头,将剩下的水泼净,然后合上房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屋内灯未熄,半明半灭,像一个不肯熄灭的念头,亮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