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家世与家风

一 家世与家庭成员述考

姜宸英籍贯为“浙江慈溪”,向无异议,然其祖籍何处,宗族迁徙、定居情况如何,何时迁至慈溪,尚需说明。姜应元《姜氏世谱原序》记载:

一世祖静,字乐山,行六,据《嵊谱》,本山东淄川族也,以儒术起家,宋太祖拜肇庆府通判。……夫淄川姜氏,自静至仲开,五世而徙台;仲开至敦、数,又六世而徙嵊;数至从一,又二世而徙姚,是为十三世矣。[2]

可见,姜氏宗族始居于山东淄川(今山东省淄博市),后迁徙到台(今浙江省台州市),又迁徙到嵊(今浙江省绍兴市嵊县),后定居于姚(今浙江省余姚市)。

据陈雪军所制《慈溪姜氏分谱世系》,余姚姜氏第八世为姜立德,其三子姜伏延始从余姚迁居慈溪,为慈溪姜氏宗祖。伏延生二子:四端、四维。四端无嗣,四维生一子渊。渊生三子:锦、锳、鉴。锦生一子槐。槐生六子:国泰、国秀、国华、国望、国器、国佐。[3]国华,即姜宸英的高祖。

高祖太仆公姜国华(1522—1592),字邦实,别号甬洲。嘉靖三十五年(1556)举礼部,丁忧归,三十八年(1559)殿试赐进士出身,曾任工部营膳司主事、陕西布政使司右参议、广东按察使司佥事等职。在职期间,姜国华清除了“矿寇充斥,梗商洛间,劫略吏民”之害,威名响彻“陕东西四千余里”,但其为人性情刚直,不谐时俗,“见义奋发,不能与时俗圜转附和”[4],多次招致降斥,致使其决心去官不仕。为官二十余年,姜国华始终保持清廉本色,去官归乡时,“环堵萧然,旧田四十亩,分毫无所增”[5]。死后,百姓向官府请求在城北建尊德祠,“岁时父老子弟致祭不绝”[6]

曾祖太常公姜应麟(1546—1630),字泰符,号松槃,姜国华长子。万历十一年(1583)举进士,曾任神宗朝户科给事中、光宗朝太仆少卿。其“天性刚直,遇意不可,若雷抨矢激,人无得挠者”[7]。万历十四年(1586)二月,神宗诏封郑贵妃为皇贵妃,而王恭妃抚育皇长子已五年,无所加封。宫廷内外,物议纷纭,怀疑神宗想另立太子。这时,姜应麟冒死上疏,要求神宗“俯从阁臣之请,发德音,下明诏,册立元嗣为东宫,以定天下之本”[8]。结果神宗震怒,身遭贬斥。姜应麟为人安贫乐道,不慕荣利,“守先世遗产数十亩,分毫无所增益,租入不充,而常欲节衣食以给贫者”[9],而对子孙学问和品行的要求却极为严格,常常“待子孙威严若朝礼,动必以法”[10]。居家三十年,于书无所不读,除儒家经典外,特别喜欢读历史、医学、地理之书,且对《易经》颇为精通,著述亦丰。

祖父姜思简,字淡仙。对于其生年,黄宗羲有言:“先生生己卯,至丙戌才八岁。”[11]己卯,为明万历七年(1579)。朱彝尊云:“(晋珪)父司简,官户部司务。”[12]可见,姜思简曾任职户部司务。何丽晶说:“姜宸英的祖父名姜思睿。”[13]误。据陈雪军所制《慈溪姜氏分谱世系》:“思简(应麟长子,生三子:晋珪、晋琮、晋璜)……思睿(应征长子,详见《明史》本传)。”[14]由此可知,姜思简确为姜宸英祖父,而姜思睿则为姜宸英从祖。

父亲孝洁先生姜晋珪(1609—1672),字桐侯,别字卓庵。少补儒学生员,贡于乡,三十七岁后不复应举。为人至孝,友爱兄弟,平易近人,善与人交。精研理学,“兼通‘六书’,辨其源流,又娴经世之略”[15]。工诗,多为思乡怀人之作,其诗“多幽忧悱恻之言,音甚酸楚”[16]。有诗集《泛凫吟稿》。姜氏家族至姜晋珪一代,“力不能给饍粥”[17]。明亡后,家境更加窘困。姜晋珪只能游学南北,以坐馆为生。姜宸英云:“先君历年客馆,以辛亥九月归里,三月初复往端州,仅得五月聚首耳。”[18]可见其客馆生涯之漫长与艰辛。

母亲孙孺人,是“国子监生之之女,朝列大夫知德州事森之孙,赠朝列大夫某之曾孙”[19],家世显赫。姜宸英《祭凌氏妹文》云:“己未,吾客京邸,接二弟手书,闻变崩殒。”[20]己未,即康熙十八年(1679),孙孺人卒于是年。据朱彝尊记载,姜晋珪卒于“草坪旅舍,时康熙十一年五月日也”,“先生殁后七年,孙孺人亦卒”[21],亦可确知孙孺人卒于康熙十八年。据姜宸英《三叔母林太夫人寿序》所言“忆癸亥年,叔母林太夫人五十初度”“叔母年少余母孙太孺人二纪”[22],可以推知孙孺人生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在姜晋珪多年游学在外、无法奉养父母之时,“孙孺人曲成其孝,一味不以自甘,必先进舅姑,晓问寝安否。庭闱燕衎,靡以异先生在家也”[23]。可见孙孺人之贤德。

姜宸英“居家孝友之行,粹然无间” [24],但有关其兄弟情况的资料却颇为零散。现有研究,或略而不录[25],或考述错误[26],故有重新考订之必要。

检《姜氏世谱》,姜晋珪有子三人:长子宸英,次子宸茝,三子宸荺。[27]姜宸英《感梦五首寄舍弟孝俞扬州》序云:

忽闻大父唤声,云:“汝弟阿仙今复离山阴矣,消息云何?”然弟实在广陵,非山阴,梦中云尔也。……吾家家君寓都下,季弟旅泊扬州三年矣,余亦浪迹三吴,仅仲弟时依膝下。[28]

将“仅仲弟时依膝下”之“仲弟”与《姜氏世谱》所记“次子宸茝”对读,可知姜宸英仲弟即是姜宸茝。姜宸茝时留慈溪,侍奉母亲,“有弟安耕凿,时能在母旁”[29]。同理,将“季弟旅泊扬州三年矣”之“季弟”与《姜氏世谱》所记“三子宸荺”对读,可知姜宸英季弟即是姜宸荺。从“汝弟阿仙今复离山阴矣”和“然弟实在广陵,非山阴”两句判断,姜宸荺小名阿仙,当时寄居扬州。从该诗题目“感梦五首寄舍弟孝俞扬州”,又知姜宸荺字孝俞。该诗有“访药心徒切,求仙愿颇乖”句及该句自注“弟寻师学道,闭关于广陵”[30],可知姜宸荺喜学道、访药、求仙,乃一崇奉道教之人物。姜宸英曾记述道:“家季孝俞为余言:‘度臣多读书,诗歌古文辞累数百篇。每落纸,云涌川恣,诡变百出。’行为余尽发其藏。”[31]可知姜宸荺亦较富文学修养。姜宸荺时常在外漂泊,行迹不定,姜宸英非常牵挂季弟,多次有诗及之。如《送冯子游湖州》“加餐无恙瘦吟生”及此句自注:“家弟病寓菱湖,因君行李问之。”[32]《梦晤三弟,复梦为忆弟诗》“片帆东渡钱塘水,匹马南逾岭峤霜”及此句自注:“弟自都中暂归,即赴建宁,余入都门,时去已逾月矣。”[33]《逼岁书怀二首》“经年失路差池影”及此句自注:“忆三弟也,弟三年闽峤,未得消息。”[34]姜宸英与其弟真可谓“粹然无间”矣!

姜宸英妻孔氏,其相关情况待考。姜宸英有一姐,“嫁儒学生员凌玿”[35]。其《祭凌氏姊文》记载:“前年母死,远在四千里”“六月,讣至吴门,姊已于前月二十日捐世”[36]。孙孺人卒于康熙十八年(1679),可知,凌氏卒于康熙二十年(1681)六月二十日。祭文又云:“姊天性闲淑,内外称贤如一口。自节推公去世,事嫠姑三十年,极尽孝道。吾兄弟经岁出门,温凊缺如,辄辛苦营甘旨以遗母,有余以赒吾兄弟之缓急。”[37]可见凌氏贤惠、孝顺之美德。

姜宸英有二子,长子姜嗣洙,次子姜嗣濂。嗣洙因拔贡授温州府乐清学教谕。其原名汉儒,姜宸英《忆儿汉儒》诗题下自注曰:“嗣洙原名。”[38]嗣濂早逝,姜宸英为之作《祭濂儿文》,赞之曰:“以汝仁厚,亦曰能文。”[39]

孙辈情况,朱彝尊记载颇为简略:“孙,男三人,女六人。”[40]陈雪军所制《慈溪姜氏分谱世系》仅录一人:“嘉树(嗣洙子)。”[41]孰是孰非,待考。

综上所述,姜宸英仲弟姜宸茝,时留慈溪,侍奉母亲;季弟姜宸荺,字孝俞,小名阿仙,喜学道、访药、求仙,时常漂泊在外;母孙孺人,妻孔氏,姊凌氏,子姜嗣洙、姜嗣濂,孙姜嘉树。朱彝尊《孝洁姜先生墓志铭》有云:“(晋珪)子男二人:宸英,宸芝。”[42]朱彝尊作为姜宸英好友,本不该出现如此之失,抑或是印刷之误,而现有研究则未加考辨,据此得出结论:“我们可以知道姜宸英有一弟弟姜宸芝。”[43]明显有误。

二 家风论略

祖父户部公姜思简曾对姜宸英说:“汝曾大父筮仕先朝,功在国本。没之日,山阴念台刘公尝志其隧道之石矣。予亦载详之家乘,俾我世子孙无忘先烈,是汝之责也。”[44]于是姜宸英作《先太常公传略》。在祖父的督促下,姜宸英又作《先参议赠太仆公传略》。此文结尾云:“玄孙宸英奉祖户部公命,谨著传略如左。”[45]祖上的传奇事迹作为家族荣耀,久为后人传颂,积淀成为固定的家族精神传统,引领后辈子孙不断追摹与发扬。

一个人的道德、性情、处事习惯甚至生活细节,在很大程度上都与其耳濡目染的家风有关。姜氏后人的精神气质自与姜氏家风深有渊源,姜宸英亦是如此。

(一)刚正不阿

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46]这里“义”的意思是公正而不谋私利。孔子又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47]儒家强调在“道”的前提下去追求、实现自身价值,如不符合“道”,即使贫贱也在所不辞。儒家所提倡的“道义”观彰显出刚正不阿的正义之光。姜宸英笔下的高祖姜国华:“公性虽乐易,然见义奋发,不能以时俗圜转附和,以是再得斥。”[48]曾祖姜应麟抗疏谏诤郑贵妃册封,“疏入未下,中外传上震怒,祸将不测”[49]。消息传到家里,家人都忧泣不已,只有姜国华不然,他对同年友御史颜鲸说:“吾垂老,不复意儿能作此等事,虽受窜殛不恨矣。”[50]刚正不阿的姜国华对儿子见义奋发的凛凛风骨大加叹赏。姜应麟居家“待子孙威严若朝礼,动必以法”[51],对家风、家规表现出自觉的遵守与传承。姜宸英父亲姜晋珪亦是“与人交恺易,然取与必以义,虽势力不能夺也”[52]。姜氏家族对儒家“道义”的坚守,代代传递。姜宸英对自己的性情有着清醒的认识:“以余之戆愚,不谐于俗,虽久游于四方,熟尝人情变态,而志气硁然,愈不可易。”[53]在日常生活中,他也是如此行事:“与人交悃愊无城府,然遇权贵不少阿。常熟翁叔元任祭酒时,劾汤斌伪学,宸英与叔元旧识,遽移书责之。”[54]在朋友的眼中,他亦复如是:“姜子为人质直任性,或不合时宜,而于王公贵人亦率其自然,不为少变,此其所以可重也。”[55]可见,其对儒家“道义”下的刚正不阿之品性有着自觉认同与始终坚守。

(二)洁己自持

孔子云:“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56]“狷”,朱熹注曰“知未及而守有余”[57],也就是指知耻不为,洁己自持。在面对外界的诱惑,尤其是利益诱惑之时,姜氏一族能做到洁己自持,体现出儒家“狷”的精神。姜宸英写其高祖:“粤有土司为怨家中伤,械系狱,公鞫得其冤出之,其人感泣谢去。数日橐千金米,公峻却之,曰:‘吾岂以贫故,丧吾生平哉?’”[58]“公宦游二十余年,持节河南北、关辅、粤东,皆仕宦膏腴地,然归家环堵萧然,旧田四十亩,分毫无所增。”[59]姜国华在金钱面前不为所动、在利诱面前淡然自处的人格风范,对后世子孙深有影响。其曾祖:“通籍四十余年,守先世遗产数十亩,分毫无所增益,租入不充,而常欲节衣食以给贫者。”[60]这也是对姜国华洁己自持精神的继承,姜宸英也是如此。其好友韩菼写道:“余识西溟三十余年矣,固未能尽知海内之贤豪,默数所及见,以为不可及,无如先生者;而所如之穷、穷且久、久益自强、益不雠,亦无如先生。盖三十年间,人事之变化多矣,姑勿论贵游子弟挟其声势气力,弋取功名,意满以去,即穷老失志、羁孤侘傺不平之士屡踬,久困场屋中,晚乃终得一当,以不负其豪于平生者,比比也,而先生乃独如故。夫穷亦何病,然至斯极矣。”[61]虽一生穷困潦倒,但姜宸英并未改变平生志愿,而是有所持守,最终在文学、学术、书法等领域取得突出成就。

(三)笃于孝友

有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62]儒家认为孝悌是人伦之大者,是做人的根本,慈溪姜氏家族对此有着自觉的践履。其从高祖姜国望:“笃于孝友。”[63]其父姜晋珪:“性至孝,友爱诸弟。”[64]其母孙孺人:“一味不以自甘,必先进舅姑。晓问寝安否?”[65]最让人感动的是其高祖姜国华之弟姜国望有一则“节孝”之事:

嘉靖岛贼突入,居民逆遁。时陆母氏初丧在殡,国望抱棺痛哭,誓不相离。贼至柩前,将举火,忽闻外间哨声,辄投火去,如是者三。抵暮,舁柩至空圹,不及于难。观风使者至,公论推举节孝。[66]

姜国望的所作所为,真可谓感天动地!姜宸英亦“家居孝友”[67]。其对父亲之死表现出深重的哀伤:“先君于五月归路没于常山。忆此月登程,约略是过常山时,旅中和泪成咏。”[68]母亲去世之后,作《夜哭二首》:“终日泪成丝,终宵梦见之。娘来无复日,儿瘦更谁知?五十生涯浅,三千归路迟。此生怀橘愿,耿耿夜深时。”[69]这是对母亲满腔真情凝结成的血泪之诗。对两个弟弟姜宸茝、姜宸荺也常常有诗怀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姜宸英常常于梦寐见之。如梦到父亲和舍弟:“忽闻大父唤声,云:‘汝弟阿仙今复离山阴矣,消息云何?’然弟实在广陵,非山阴,梦中云尔也。……吾家家君寓都下,季弟旅泊扬州三年矣,余亦浪迹三吴,仅仲弟时依膝下。”[70]梦到母亲:“乙卯夏初归,而吾母为予言:‘去岁病黄,思大梨,遍觅不可得。’盖正英梦梨时也。”[71]梦到三弟:“弟自都中暂归,即赴建宁,余入都门,时去已逾月矣。”[72]如此种种,真切地体现了姜宸英孝友之笃。

此外,姜氏族人还勤于读书,擅长书法。曾祖姜应麟尤其典型,在经学、诗学、书法方面均有造诣:“公家居三十年,坐卧一小楼,于书无所不读。著《五经绪言》、《史论》,手缉《二十一史平衡录》、医学、地理书各数种,尤精于《易》,有《周易容光》、《易会》诸书,皆晚年心得。行楷法颜、欧,所读书皆手书之,累数千卷。”[73]书法上颇有声名的还有姜应麟的弟弟姜应凤:“(应凤)博学工文,善草隶书,名于世。”[74]其父姜晋珪“研精理学,工诗,兼通六书,辨其源流,又娴经世之略”,“先生既远亲舍,岁时恒望乡遥拜,发为歌诗多幽忧悱恻之言,音甚酸楚,今所传《泛凫吟稿》是已。”[75]而姜宸英在古文、诗歌、书法、学术等方面均有精深造诣,成就突出,这和其家族文化的熏陶是分不开的。

要之,姜氏家族所彰显出的刚正不阿、洁己自持、笃于孝友等精神气质,勤于读书、擅长书法等良好习惯和才艺,代代相传,形成了独特的姜氏家风,对姜宸英精神气质、治学格局都具有重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