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百万饷银

正月廿八,午门外。

寒风呼啸,旌旗猎猎。

崇祯身着明黄圆领滚龙服,立于高台之上,逆光之下,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神色。李建泰一身戎装,腰悬天子剑,跪伏在丹陛之下,身后是三百名京营精锐,甲胄鲜明,却掩不住那股颓靡之气。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朱慈烺站在太子位上,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魏藻德一脸肃穆,眼角却不时瞥向崇祯,倪元璐眉头紧锁,似在沉思,李邦华则挺直脊背,目光如炬,仿佛早已看透这场饯行的本质。

“先生此去,务必珍重。“

崇祯的声音沙哑而沉重,他亲手将一杯御酒递给李建泰。

李建泰双手接过,一饮而尽,随即重重叩首:

“臣定当效班超之志,不负陛下所托!”

朱慈烺冷眼旁观,嘴角微不可察地扯了扯。

班超之志?怕是效王莽谦恭之态,行脱逃保命之实吧。

他太清楚李建泰的为人,吝啬成性,贪生怕死,如今竟能慷慨请命,无非是看准了京师将破,想借机脱身。而崇祯,竟真信了这番鬼话。

鼓乐声中,李建泰翻身上马,三百精锐紧随其后,缓缓向城外开拔。崇祯目送队伍远去,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寂。

朱慈烺收回目光,转向一旁的骆养性,两人视线短暂相接,骆养性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一切按计划进行。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肃穆的氛围。一名锦衣卫缇骑飞驰而来,在阶前滚鞍下马,单膝跪地:

“陛下!急报!”

崇祯眉头一皱:

“讲。”

缇骑声音颤抖:

“闯贼刘宗敏部破平阳,守将降贼,贼兵已向太原进发。刘芳亮部也在猛攻怀庆,恐不日便会被破!”

群臣哗然。

朱慈烺目光一凝,手指微微收紧。

一切都在按照原历史...

崇祯身形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他猛地转头看向兵部尚书王家彦:

“太原...还能守多久?”

王家彦额角渗出冷汗:

“若贼兵全力进攻,恐...恐难撑过十日。”

十天。

朱慈烺在心中冷笑。

太原只守了三天便城破了,李自成的铁骑即将踏破京畿,而崇祯,还在犹豫是否要登上那三百艘槽船。

他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际,寒风卷着残雪掠过宫墙。

朱慈烺在等,在等周遇吉,在等张同敞。

寒风卷着细雪掠过午门广场,将李建泰离去的烟尘吹散。崇祯仍立在原地未动,明黄龙袍的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朱慈烺注意到崇祯扶在汉白玉栏杆上的手指正在微微发抖,青白关节与栏杆上的积雪几乎同色。

“陛下!”

王家彦突然出列跪倒:

“当务之急应速调宣大精兵回防居庸关!”

礼部尚书王铎立即反驳:

“万万不可!宣府乃京师北门锁钥,若调兵南下,虏骑趁虚而入...”

王家彦见有人反对,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又改口道:

“既如此,陛下!贼势汹汹,请速发勤王诏书!宁远孤悬关外,当弃则弃,急诏吴三桂、刘泽清、唐通、王永吉入卫京师!”

话音未落,王铎已抢步出列,宽大的朝服在风中鼓荡如帆:

“荒缪!世庙庚戌之变,穆庙丙寅之警,皆虚惊耳!若动辄勤王,耗费钱粮何止百万!更遑论弃宁远...”

他忽然转向工部尚书陈必谦,

“陈公掌工部,当知如今太仓库尚有几两银子?”

陈必谦铁青着脸出列:

“太仓库现存银不足二十万两,若调四镇兵马,光开拔银就需四十万两。”

他特意加重了开拔银三字,余光瞥见户部尚书倪元璐的袍角正在微微颤抖。

倪元璐向前半步躬身道:

“陛下,太仓实存银不足十五万两,若调四镇,委实不足。”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发颤:

“但社稷存亡之际,岂可视财如命?昔年景泰朝土木惊变,也先铁蹄直抵德胜门外,时任兵部侍郎于廷益以羸卒不满十万,犹能力挽狂澜。”

“于谦?”

王铎冷笑一声:

“于谦能再造社稷,是因也先孤军深入!今闯贼席卷三晋,建虏虎视蓟辽。若调边军,京师两面受敌!”

他说完对着崇祯一揖到底。

“还请陛下圣裁!”

朱慈烺看着崇祯的指尖在龙袍上无意识地抓挠,这是崇祯极度犹豫时的习惯。果然,那道瘦削的身影缓缓转身:

“诸卿所奏,容朕...再思量,且先散了吧。”

武英殿,烛火摇曳

崇祯斜倚在御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奏疏,目光却落在殿角那盏将熄未熄的宫灯上。王承恩垂手侍立。

良久,崇祯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如裂帛:

“王伴伴,去宣吴襄...密见。”

王承恩眼皮一跳,低声道:

“皇爷,宫门已下钥...”

“走东华门。”

崇祯打断他,手指微微收紧。

“就说...朕要问辽镇军务。”

半个时辰后,吴襄战战兢兢地跪在殿中。

这位辽西将门家主须发已见斑白,官袍有些凌乱,显然是被匆匆召来。崇祯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道:

“吴卿,若调宁远军入卫,需多少粮饷?”

吴襄浑身一颤,额头抵地:

“陛下,关宁铁骑乃九边精锐,若全师而动...”

他咬了咬牙:

“至少需百万两!”

“百万?!”

崇祯猛地站起,案上茶盏被袖风带翻,褐色的茶水在奏折上洇开一片。他声音陡然尖锐:

“太仓库现银不足二十万,你竟敢开口百万!”

吴襄以头抢地:

“陛下明鉴!四万关宁军,还有辽民随军者十余万。人吃马嚼,沿途州县早无存粮,若不强征...”

他偷眼瞥见崇祯铁青的脸色,急忙改口:

“若、若精简行军,或可减至八十万...”

崇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王承恩慌忙帮他拍背,崇祯抬眼看着吴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若只调吴三桂率精骑五千先行?”

吴襄眼珠急转:

“这...至少需四十万开拔银,否则军心不稳...”

见崇祯沉默,他急忙补充:

“辽兵世代守土,骤然内调,恐生怨怼。若有些许犒赏...”

“四十万...”

崇祯喃喃重复,他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每一下都仿佛敲在吴襄紧绷的神经上。殿内静得可怕。

四十万两...内帑确实拿得出来。

自从查抄了陈演一党和周奎的家财,内帑确实有些盈余。可这些钱,本是他最后的倚仗。

可吴三桂要四十万,那刘泽清呢?唐通呢?王永吉呢?若人人如此索饷,只怕二百万两也打不住。

崇祯忽然觉得一阵眩晕,他扶住御案,声音低沉而疲惫:

“吴卿...先退下吧,此事容朕再斟酌。”

吴襄如蒙大赦,连忙叩首:

“臣告退!”

待吴襄退出殿外,崇祯猛地抓起案上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

“砰!”

瓷片四溅,茶水在地砖上洇开一片暗色。王承恩吓得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吴襄...吴三桂!”

崇祯咬牙切齿,声音嘶哑:

“国难当头,不思报效,反倒乘机勒索!”

内帑的钱,若全给了他们,京营怎么办?城防怎么办?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

崇祯缓缓坐回龙椅,目光落在案上那份被茶水浸湿的奏疏上,那是山西巡抚蔡懋德的急报,字迹已被茶水晕染,但太原危在旦夕几个字仍清晰可见。

他闭了闭眼,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王伴伴...”

“奴婢在。”

“你说...朕该怎么办?”

王承恩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皇爷...奴婢愚钝,不敢妄言。”

崇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是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何必问一个太监?

他缓缓起身,走到殿窗前。

窗外,夜色沉沉,寒风呼啸。

崇祯望着漆黑的夜空,喃喃自语:

“难道...大明真的气数已尽?”

殿角的宫灯终于燃尽,火光跳动两下,彻底熄灭。

黑暗中,崇祯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

只是崇祯不知道的是,宫墙暗处,一双眼睛正将一切收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