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留中波澜

崇祯十六年十二月廿九。

端本宫书房内,朱慈烺坐在书案后,指尖轻轻的敲击案几,目光落在案上的《皇明职方地图》上,望向淮安。

李明睿垂手立于案前,呼吸微促,显然刚刚疾步而来。

“先生,明日便过年了!”

李明睿低声道:

“是,正月初一朝贺今上后。百官循例休沐,诸司封印,政事皆待上元后再议。”

朱慈烺点了点头。

“年节封印,积压案牍,倒也是常例。”

李明睿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

“殿下,总宪的密奏已经递上去了。今上阅后,未置一词,只是命司礼监存档。”

朱慈烺闻言嘴角微扬,眼中却闪过一丝冷意。

“意料之中,父皇持重,岂会轻易表态?总宪的奏疏既以留中,然...”

他手指轻点案几。

“然以父皇性情,待初一朝贺毕,多半会偶然问起淮安漕粮之事。”

朱慈烺收回目光,看向李明睿,语气带着几分深意:

“父皇看似不置可否,实则心中已有波澜。那份密奏直陈京师危局,并论及南迁利弊,纵是泥塑木雕也要动容。”

李明睿心头一凛:

“殿下明鉴。只是陛下若要垂询,怕是又要掀起一番波澜。”

“波澜?”

朱慈烺轻声笑了一声:

“值此内阁更迭之际,朝堂恰需风浪涤荡。水不激不跃,人不激不奋。既要引清流,何惧泥沙俱下?”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外面依旧是鹅毛大雪,整个宫城都被包裹在银装素裹之中。寒风挟着雪花卷入室内,却丝毫未曾影响朱慈烺的心境。

“年关将至,京中人心浮动。父皇的内帑空虚,抄家所得虽解燃眉之急,却也让他尝到了甜头,心生贪婪。”

“此刻,他需要一个出气之筒,总宪的密奏恰逢其时。但要父皇放弃天子守国门之念...”

“先生,这几日,可有人私下觐见父皇,或者向父皇进言?”

朱慈烺转过身,眸光锐利地看向李明睿。他知道,崇祯收到密奏,绝不可能毫无反应。

李明睿迟疑了一下,道:

“确有几人。礼部尚书王铎曾觐见过,不过时间极短,不知所奏何事。另外……内阁首辅魏藻德,这两日也频繁出入武英殿。似乎在为年后朝会做准备。”

朱慈烺挑了挑眉,魏藻德。他重新坐回案前,指尖轻抚着《皇明职方地图》上京师的位置。这个新任首辅,只知揣摩圣意,迎合上意。如果崇祯真有南迁的念头,魏藻德的态度将是一个晴雨表。但他绝不会轻易表露,只会小心翼翼地试探。

“年节休沐,正好给了他们私下串联良机。”

朱慈烺自语道:

“父皇必以淮安漕粮为由,探南迁口风。”

朱慈烺望向窗外雪幕:

“先生年节期间多费心,留意宫内外动向。特别是那些勋贵府邸。”

朱慈烺吩咐道。

勋贵们虽然在陈演案中被震慑,但他们手中的力量和盘根错节的关系,依旧是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李明睿深深一揖:

“臣明白。这年节灯笼映雪时,怕正是各方角力之际。”

……

与此同时,距离紫禁城不远的临淮侯府。

暖阁内,炉火正旺,却驱不散空气中凝滞的沉闷。临淮侯李祖述正襟危坐,手中捻着一串沉香佛珠,眉头紧锁。他对面是泰宁侯陈延祚和永康侯徐锡登,以及几位平日里走得近的勋贵。屋外风雪呼啸,屋内气氛缺落针可闻。

“陈演之事,诸位都可知晓了?”

李祖述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得像块石头。

陈延祚冷哼一声,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茶水溅出几滴:

“何止是知晓?堂堂首辅自行了断,如今更是满城风雨!”

他言语间,带着对陈演结局的兔死狐悲。

“哼,那还不是他自作孽!”

永康侯徐锡登冷笑:

“早便劝他莫与东宫作对,他偏不信!如今落得这般下场,怨得了谁?”

李祖述抬手止住他们的争吵,语气沉重:

“休要再提旧事。如今这朝野震荡,陈演如此下场,着实令人心惊。”

他目光扫过众人:

“今上向来乾纲独断,但这其中太子或有推波助澜之嫌。”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复杂:

“咱们之前因襄城伯之事,被今上当庭斥责。虽然襄城伯最终得了袭爵的体面,也将太子禁足宫中,但太子手段...不循常理,令人不得不防。”

陈延祚和徐锡登闻言,神色皆是凝重。朝堂上被皇帝骂得狗血淋头,事后虽然崇祯又给足了脸面,让襄城伯长子袭爵,但太子当时那种不留情面的强硬,确实让他们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威胁。那不是他们熟悉的文官间的党争,而是带着一股隐隐的、难以捉摸的狠戾。

“那...依临淮侯之见,咱们当如何自处?”

一位坐末席的勋贵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祖述将佛珠用力攥紧,沉声道:

“自然谨言慎行!如今京城骆养性领着锦衣卫四处拿人。至于魏藻德,也只是个揣摩上意之人。今上心思难测,前一刻还为内帑空虚发愁,转眼就能...”

陈延祚不安地搓了搓手:

“只是...今日宫中有传言,说是李邦华上了一道奏疏。那奏疏...听闻提到了漕运和南方钱粮,甚至...甚至有人说,是议及南迁...”

“南迁?!”

屋中众人闻言,神色皆是一凛。徐锡登虽未像上次那样猛地站起,但身形也微微僵硬,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怎么可能!祖制岂可废?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今上断不会做出这等...”

李祖述摆了摆手,示意他冷静:

“老夫听闻,李邦华的奏疏被今上留中了,这才是最让人心悸之处。”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带着一丝不寒而栗:

“若是不愿,便会当庭申饬,发回都察院,甚至直接将李邦华问罪。可如今这般...怕是动了心思。”

他看向窗外,大雪依旧纷纷扬扬,仿佛要将整个京师压垮。

“南迁之事,牵动太大。一旦今上真有此意,咱们在京师的田宅铺面、家业根基,又该如何处置?千里迢迢南下,难道要屈居在那些南臣之下吗?”

李祖述的声音带着隐忧:

“京营的将领,五军都督府的勋贵门阀,谁能置身事外?届时京营兵权是否还在我们手中?子孙袭爵是否还能如旧?”

暖阁内,众人面面相觑,各自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权衡、警惕和一丝微妙的揣测。

这辞旧迎新之际,他们心头却压着比雪还重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