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灯笼

江南的梅雨缠缠绵绵,到第七日时,连老宅的青砖缝里都沁出了水意。陆沉端着药碗穿过游廊,青瓦上的雨珠成串坠落,在他月白长衫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渍痕。墙根处的霉斑已从青黑转为暗紫,像极了人身上逐渐腐烂的瘀伤,每走一步,木屐与湿滑的砖面摩擦,发出细碎的“吱呀“声,惊飞了梁上几只毛色灰败的燕雀。

厢房里传来的纸页翻动声格外清晰,陆沉的指尖在青瓷碗沿骤然收紧。三日前大夫临走时的话还在耳畔:“令妹怕是...撑不过这月了。“可此刻,妹妹陆瑛却半倚在床榻上,膝头摊开的《梦溪笔谈》正翻到“木鸢“那页,她苍白的指尖反复摩挲着图中竹骨绢面的飞鸢,眼尾泛着病态的潮红:“阿兄,我想要纸鸢。“

药碗险些脱手。陆沉看着妹妹唇畔勾起的浅笑,那弧度熟悉得让他喉间发紧——分明是十二岁那年,她缠着自己去市集买糖画时的模样。可此刻她领口微敞,雪缎中衣下,一道暗红的勒痕正蜿蜒在锁骨下方,像条沉睡的赤练蛇。今晨替她更衣时,那里还光洁如瓷,怎么不过半日...

“好,阿兄这就去取。“陆沉转身时衣袖扫过案头,铜烛台上的烛火剧烈摇曳,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扯得老长。走出厢房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带着某种黏腻的湿意,仿佛有人在徒手撕扯血肉。

阁楼的木门推开时,陈年的樟脑味混着霉菌气息扑面而来。陆沉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手在积灰的箱笼上划过,指尖掠过褪色的绢花、开裂的拨浪鼓,终于触到了那只竹骨纸鸢的边缘。就在这时,梁上突然有红光一闪,他抬头望去,只见一盏紫檀绢面灯笼悬在横梁中央,八角骨架上的描金纹路在幽暗中明明灭灭,无风自动地缓缓旋转。

绢面上画着的,是位穿杏子红襦裙的女子。她手持燕形纸鸢,鬓边簪着的点翠步摇栩栩如生,可当陆沉眯起眼时,那女子的面容却渐渐模糊,最终化作了陆瑛的眉眼。他猛然想起,这袭杏红襦裙,正是去年春日妹妹在花园里荡秋千时穿的,裙摆上还绣着她最爱的并蒂莲纹。

红光骤然大盛。灯笼表面浮现出清晰的画面:暴雨倾盆的荷塘,陆瑛的青丝如墨莲般在水中铺散,绣鞋上的珍珠正一颗颗坠入淤泥,荡开的水纹里,隐约可见水下伸出的苍白手指,指尖泛着青黑,正悄悄缠上她的脚踝。

“当啷——“药碗摔碎的脆响惊破幻境。陆沉低头看着自己发抖的双手,掌心全是冷汗,再抬头时,阁楼的红光已褪,唯有那盏灯笼还在原处,绢面上的女子又变回了最初的陌生模样,只是鬓边的步摇,不知何时换成了陆瑛从不离身的玉簪。

他发疯似的冲回厢房,却见陆瑛依旧倚在榻上,膝头的《梦溪笔谈》已被鲜血染红。她咳出的血正顺着书页流淌,在“木鸢“图上蜿蜒成诡异的轨迹,细看之下,竟像是盏小小的灯笼轮廓。陆沉注意到她指尖掐进掌心,渗出的血珠落在被角,竟凝成了点点红梅,而方才还在锁骨处的勒痕,此刻已消失不见,只余一片淡淡的青斑,如同被人用指腹反复摩挲后的瘀痕。

“阿兄也看见了吧?“陆瑛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属于她的沙哑,“灯笼娘娘给的聘礼呢。“她转头望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月轮却被薄云笼罩,投下青白的光,照得她侧脸如同敷了层死人的粉,“明日酉时三刻...“话音未落,穿堂风突然灌进厢房,吹得窗纸哗哗作响,等陆沉再看时,妹妹已闭上双眼,唇角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像极了涂歪的胭脂。

当夜,陆沉将铜锁扣在厢房门前时,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门内传来陆瑛低低的笑声,混着指甲划过木门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站在廊下,望着天井里的老槐树,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恍惚间,仿佛看见树影里有个穿红衣的身影在晃动,等定睛再看,却只有月光透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碎银。

子时的更锣声惊破浅眠。陆沉猛然坐起,发现怀中抱着那盏紫檀灯笼,烛火幽红,映得帐中纱幔如同血染。绢面上的画面又变了:血月当空,陆瑛穿着大红嫁衣站在老槐树下,指尖深深抠进树皮,鲜血顺着手臂滴落,在她脚边汇成小小的血泊。随着树皮剥落,树洞里伸出无数苍白的手臂,指甲细长如刀,正抓住她的手腕往树中拖去,而她转头望向他的方向,唇角咧出不自然的弧度,眼中倒映着灯笼的红光,像是两簇跳动的鬼火。

“公子何苦违逆天命?“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沉转身,看见老管家站在月洞门下,月光照在他脸上,那些皱纹里竟积着青灰色的粉末,如同被人撒了把骨灰,“这灯笼本是嘉靖三年平江王府的陪葬品。“管家缓缓走近,袖口露出半截苍白的手腕,皮肤下青筋暴起,“那位侧妃因遭陷害,穿着嫁衣悬梁自尽,临终前抱着这盏灯笼发下诅咒,说要世世借人躯壳,寻那负心人索命...“

更漏声滴答作响。陆沉跟着管家来到老槐树下,撬开青石板的瞬间,腐臭味扑面而来,几乎将他呛得跌倒。土坑里整齐排列着十三具女尸,皆穿着褪色的大红嫁衣,心口插着桃木钉,指甲长得蜷曲成钩,其中最末那具,袖口翻卷处露出的杏红布料,正是陆瑛今日午后换洗衣衫时,他亲手系上的盘扣。

“第十四个祭品要在中元节子时咽气。“管家的声音混着夜风,显得格外阴森,他手中的丧幡突然无风自动,幡面上的骷髅头图案仿佛活了过来,“公子每次想改她的死法,诅咒便重一分。您瞧,这槐树的年轮里,可全是当年被活埋的冤魂...“他抬手指向树干,陆沉这才发现,树皮上竟有细密的指痕,像是有人临死前拼命抓挠所致,而在那些痕迹深处,隐约可见几缕青丝缠绕着桃木钉,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惊雷在天边炸响。陆沉抱着灯笼冲向厢房,推开门的刹那却僵在原地。菱花镜前,陆瑛正对着镜子梳妆,鸦青的长发垂落腰间,发间簪着的,正是方才在槐树洞里看见的那支点翠凤钗,钗头的凤凰眼睛是两颗暗红的宝石,此刻正泛着血光。镜中倒映着她的侧脸,当她缓缓转头时,脖颈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是关节错位的声音,唇角一直咧到耳根,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在烛火下泛着青气。

“阿兄,你终于来送我出嫁了。“她开口道,声音里带着男女莫辨的沙哑,手中的木梳“当啷“落地,梳齿间还缠着几根断发,发尾泛着焦黑,像是被火燎过一般。陆沉注意到她嫁衣下摆在滴水,暗红的血迹在青砖上蜿蜒,渐渐汇成一盏灯笼的形状,而她的绣鞋尖,正不断滴落血珠,每一颗落在地上,都发出细小的“噗嗒“声,如同有人在轻叩黄泉的门环。

七月十四的子夜,祠堂里的梁柱渗出腥甜的黏液。陆沉找到陆瑛时,她已悬梁多时,大红嫁衣下摆还在滴血,在她脚尖下方,血渍竟真的形成了一盏灯笼的轮廓,四角翘起,像是随时会腾空而起。怀中的紫檀灯笼剧烈震动,绢面上浮现出新的画面:二十年后的自己,正抱着灯笼走向阁楼,而幼年的陆瑛,在厢房里睁开了眼睛,眼中倒映着灯笼的红光,唇角勾起似曾相识的浅笑。

雨又开始下了。老宅的檐角挂着的灯笼次第亮起,每一盏都映着陆瑛不同死状:荷塘里被纸鸢线勒毙的,槐树下被树根贯穿的,闺房里被蛊虫啃噬的...陆沉忽然想起,方才在阁楼看见的灯笼画中,那穿杏红襦裙的女子,鬓边的步摇为何那样熟悉——那分明是母亲临终前送给妹妹的生辰礼,而母亲咽气时,枕边正放着半幅未绣完的灯笼纹样。

廊下的雨水突然倒悬而起。陆沉眼睁睁看着血珠从陆瑛的绣鞋尖滴落,却在触地前化作细小的红蜘蛛,八只脚在青砖上爬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它们爬过他的脚背,在砖缝里织出一张颤动的蛛网,蛛网中央,渐渐浮现出幼时陆瑛的笑脸,那是在父亲去世前的春日,她蹲在庭院里看蚂蚁搬家,转头冲他笑时,嘴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糖霜。

祠堂的梁柱发出“咯吱“声响。陆沉低头看着怀中的灯笼,紫檀木上突然浮现出细密的牙印,像是有人用尽全力啃咬所致,而绢面上的画中人,不知何时竟变成了自己。他穿着大红嫁衣,手中牵着纸鸢线,线的另一端系在槐树枝头,每收一寸线,树洞就涌出一股黑水,水中倒映着无数张熟悉的面孔:父亲临终前指着神龛的手,母亲绣灯笼时被针刺破的指尖,还有二十年前那个在阁楼取下灯笼的自己。

“公子可知为何选中陆家?“管家的声音从蛛网深处传来,他的下半身已与蛛网融为一体,脸上的青灰粉末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溃烂的皮肤,“嘉靖三十四年那场时疫,您祖父用灯笼娘娘的头发熬了符水,救了整个镇子的人,却断了她轮回的路...“他抬手指向槐树,树干突然裂开,露出嵌在年轮中的头发团,那些青丝间缠绕着十三枚桃木钉,每一枚上都刻着陆家先祖的名讳。

陆沉猛然想起,神龛里那尊菩萨像,心口处的裂痕为何那样像是被利器所伤。他发疯般撕扯灯笼绢面,指尖却钻进冰凉的丝线,那些线细如发丝,却坚韧如钢,瞬间在他掌心割出数道血痕。灯笼骨架发出低低的轻笑,是女子含恨的嗓音,混着棺木开启的吱呀声,还有婴儿的啼哭——那是他从未听过的记忆,却在这一刻,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嘉靖三年的深夜,平江王府的后院,侧妃被缢死前,将灯笼塞进乳母怀中,说要让负心人世代偿还...

第一缕晨光刺破雨幕时,陆沉惊觉自己攥着的竟是陆瑛的裹尸布,布角绣着“嘉靖三年内造“的字样,针脚细密,却在角落处藏着极小的“陆“字绣纹。井台传来的打水声惊醒了他,推开门,只见八岁的陆瑛正在转动辘轳,木桶里盛着的不是井水,而是浓稠的血浆,血面上浮着他昨夜埋在槐树下的桃木剑,剑柄处缠着的红绳,正是妹妹常年系在腕上的那根。

“阿兄你看,灯笼娘娘送我胭脂。“女童转头,嘴角淌着黑血,掌心托着的赤红火苗,正像极了灯笼里跳动的烛芯。陆沉望着她眼中倒映的自己,突然发现,那瞳孔深处,竟有无数个自己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取灯笼、送药、撬石板、看幻象...如同陷入一个永远无法逃脱的轮回。

正午的日头变成暗绿色。陆沉蜷缩在闺房角落,看着铜镜里不断上演的死亡场景,忽然注意到镜中父亲临终时,指向的神龛里,那尊菩萨像的裂痕又深了几分,露出里面半截桃木钉,而钉头处,缠着的正是灯笼娘娘的青丝。他忽然想起,方才在槐树洞里,第十三具女尸的手腕上,戴着的正是母亲的翡翠镯,那是陆家祖传的嫁妆,传女不传媳。

申时三刻,暴雨倾盆。陆沉循着梅子香闯进西厢偏房,十三盏紫檀灯笼悬在梁上,每盏都罩着不同年份的嫁衣碎片,地面堆满写着陆瑛生辰的纸人,眉眼处用朱砂点着,像是随时会活过来。中央供桌上,他的牌位浸在血泊中,“陆沉之灵“四个金字已被血水污染,裂缝里长出的菌菇,正摆出一个“囚“字,而在牌位后方,供着的正是那盏紫檀灯笼,绢面上的画中人,此刻正对着他微笑,嘴角勾起的弧度,与陆瑛被附身时一模一样。

当陆瑛的惨叫声再次响起时,陆沉终于看清灯笼骨架上的阴刻文字。那些不是梵文,而是用指甲反复刻写的“生生世世“,每一笔都带着血痕,有些地方甚至刻进了木里,露出底下暗红的木质。他笑了,笑声混着雨声,显得格外凄凉,伸手取下襟口的桃木簪——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说是能保平安——然后,将簪头狠狠刺进心口。

鲜血涌出的瞬间,灯笼红光大作,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与镜中陆瑛的影子渐渐重合。在意识消散前,他望见二十年前的自己正踏上阁楼的木梯,而幼妹房中的《梦溪笔谈》无风自动,停在了“木人烛“那一页,书页上的插图,分明是个木偶被制成灯笼的形状,烛火从眼窍中透出,照亮了木偶脸上那抹诡异的笑。

梅雨依旧。老宅的占风铎响了一百四十年,每当月夜,锁死的阁楼窗纸上就会映出两个剪影:一个端着药碗,一个接过碗时指尖相触,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在重复某个古老的仪式。而当月光最盛时,第三个剪影会悄然出现,她穿着大红嫁衣,手中牵着纸鸢线,线的另一端,连着窗纸上那个永远睁着眼睛的男子,眼中倒映着灯笼的红光,像是永远走不出的轮回。

天井里的老槐树又粗了一圈,树皮上的指痕更深了些,偶尔有细雨渗入,会从树洞中流出暗红的液体,沿着树根蔓延,在青砖上画出一盏盏小小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