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角门

谢钧钰慢吞吞走在青石板路上,靴尖踢着小石子。

他巴不得这条路永远走不完,可桑府的朱漆大门转眼就到了跟前。

“腿还疼么?”他盯着桑知漪裙摆下露出的绣鞋尖。

今早他教桑知漪骑马,虽说只是牵着缰绳绕了两圈,可她细皮嫩肉的。

桑知漪摇头,鬓角海棠绢花跟着晃了晃:“不疼。”

“那...城西新开了家老鸭汤铺子,要不要...”

“家里备了晚饭。”

“明日下值给你带酥油泡螺?”

桑知漪抿嘴笑了。

暮色里她眼角微微下垂,像只困倦的猫儿。谢钧钰却是刚熬过冬天的狼崽子,浑身冒着热气。

“跟我来。”她忽然勾勾手指。

谢钧钰跟着绕到东墙角的偏门。守门的魏婆子正嗑瓜子,见了他们慌忙把门闩拉开。

“往后他来,不必通传直接放行。”桑知漪吩咐完,领着人穿过门内小花园。

几株晚开的玉兰树下摆着石桌石凳,再往前就是垂花门。

谢钧钰这才明白过来,耳尖慢慢红了。

“我哥今日定在书房温书。”桑知漪摘了片叶子在手里转,“明日殿试,你就别去气他了。”

谢钧钰盯着她发间晃动的珍珠步摇,喉咙发紧:“那我要见你...”

“让魏婆子递话。”桑知漪把叶子塞进他手心,“她小女儿在我院里当差,靠得住。”

暮风吹得叶子打着旋儿。

谢钧钰突然攥住她手腕,又像被烫着似的松开:“我、我就是想...”

“今日不能再缠我了。”桑知漪揉着腕子瞪他,“脚都走酸了。”

这话听着像抱怨,尾音却带着蜜。

谢钧钰咧着嘴傻笑,露出一口白牙。他总觉得自个儿喜欢桑知漪更多些——姑娘家温柔得体,哪怕换个郎君也能过得好。

“你进去。”他退后两步,“我看着你走。”

桑知漪转身时裙裾扫过石阶,垂花门上的铜铃叮咚响。

走到月洞门前回头,谢钧钰果然杵在原地挥手,玄色箭袖被风吹得鼓起来。

“傻子。”她低头轻笑,珍珠步摇穗子扫过颈侧。

贴身丫鬟春桃憋着笑递上手炉:“谢小将军的眼珠子都快粘您身上了。”

二门内突然传来脚步声。

桑知漪忙把食指竖在唇间,匆匆往自己院子走。路过兄长桑知胤的书房时,果然听见里头传来摔书声:“谢家竖子安敢登门!”

谢钧钰直到瞧不见人影才转身。经过魏婆子时塞了块碎银:“劳烦妈妈多照应。”

魏婆子攥着银子直哈腰:“应当的应当的。”

暮鼓声里,谢钧钰哼着小调往家走。路过酥香斋称了半斤糖缠,经过银匠铺又打对耳铛。

等走到将军府门前,怀里揣的零嘴够开杂货铺了。

“爷这是要把西市搬空?”门房小厮笑着迎上来。

谢钧钰踹他一脚:“明儿下值前把东角门扫干净,有贵客要来。”

掌灯时分,桑知漪正对镜卸簪环。春桃捧着铜盆嘀咕:“谢小将军也忒黏人。”

“年轻气盛罢了。”桑知漪拧着热帕子敷眼,“过两年沉稳些就好。”

铜镜里映出绯红耳尖。

她想起午后马场上,谢钧钰扶她上马时绷紧的胳膊。少年人身上总带着汗津津的热气,混着皂角味往人鼻子里钻。

外间突然传来叩门声。魏婆子的小女儿探头递上个油纸包:“门房刚送来的。”

桑知漪解开细绳,里头躺着对金丝蜜枣。附的纸条歪歪扭扭写着:“泡脚用艾草。”

她捏着枣子咬了一口,甜得眯起眼。

……

桑知漪换上藕荷色缠枝纹襦裙,由绿袖扶着踏进正院。

廊下铜炉焚着苏合香,柳氏正往珐琅碟里拣蜜渍金桔。

“今日玩得可好?”柳氏将金桔塞进女儿掌心。

桑知漪摩挲着琉璃盏边缘:“谢公子带女儿去三清宫看了新贡的紫铜香炉。”

柳氏抚平她腰间松脱的丝绦:“卫国公府今早递了信,等北境战报一到,卫国公凯旋便来提亲。”她的手指划过案上礼单,“谢钧钰不必像父兄般出征,娘总算能安心把你交给他...”

檐下铁马叮咚作响,桑知漪攥紧袖中的桃木梳——那是谢钧钰昨日赠的,梳背上还刻着“长相守”。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漫涌,那年她也是这样攥着庚帖,苦等着白怀瑾来下聘的消息。

“阿娘,我...”

“姑娘!”绿袖突然打帘探头,“您晨起说要给夫人供的碧玺手串,还锁在妆匣里呢。”

桑知漪顺势起身:“女儿去去就回。”

柳氏望着她逃也似的背影,摇头轻笑:“这孩子,一提婚事就躲。”

穿过月洞门,桑知漪扶住斑驳的粉墙。

重生这三个月的欢愉原是偷来的光阴,谢钧钰带她策马游春时的笑,早该猜到是两家默许的相看。

假山后忽有人影晃动。

“不是说今日不必来找我了...”桑知漪话到唇边骤然凝住。

鹅卵石小径上立着的男子,并非谢钧钰,分明是前世与她相敬如冰的夫君白怀瑾!

白怀瑾攥着折扇的指节泛白。

一个时辰前,街角槐树影里,谢钧钰正弯腰替桑知漪拂去肩头落花。

少女耳后那粒朱砂痣在暮色中红得刺眼——前世洞房夜,他曾用舌尖反复摩挲过那处。

胸腔里烧着无名火。

白怀瑾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三十七岁的魂灵不该被少年皮囊困住。直到桑知漪引着人拐进东墙小门,檀木扇骨“咔嚓”断成两截。

那是他前世跪了三天才换来的角门。

记得那年秋闱刚放榜,他在户部忙得脚不沾地。桑知漪生辰那日又误了约,小娘子赌气说要另嫁旁人。

后来他揣着桂花糕翻墙赔罪,她才红着眼圈指给他这条小道:“往后戌时三刻,让魏婆子通传。”

此刻谢钧钰大摇大摆跨过门槛。

白怀瑾突然抬脚踹向槐树,惊得栖鸦扑棱棱乱飞。

凭什么?

前世他熬过三书六礼才得的殊荣,谢钧钰两个月便唾手可得。

那扇门后石桌上,还压着他用剑刻的“白桑永好”,此刻怕是要被姓谢的靴底碾碎。

白怀瑾转身疾走,官靴踏碎青砖缝里钻出的野花。

前世权倾朝野的相国大人,此刻像个被抢了糖人的稚童。直到凉风灌进喉咙,他才惊觉竟走回了桑府门前。

“拂影。”他突然冲角门喊了声。

魏婆子手中瓜子洒了满地。

这名字是桑知漪乳母的闺名,连府里老仆都未必知晓。

“去年霜降,桑姑娘在此处埋过一坛梅子酒。”白怀瑾盯着婆子发抖的手,“烦请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