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不是过客

暮色初临,商船甲板上飘着炊烟,伙夫敲着铜盆吆喝:“开饭喽!咸鱼蒸炊饼配酱瓜!”

疤脸水手捏着发硬的炊饼嘟囔说道:“整日里咸腥下饭,舌头都要腌出盐花!”

沈舟接过陶碗,咸鱼的腥气直冲脑门,鱼皮上还粘着未刮净的盐晶。

尝了口炊饼,只觉得如同口中进了砂砾一般,喉结艰难滚动数下方才吞入腹中。

吃惯了现代的各种美味,他实在难以下咽,强忍着吃了几口,便悄然退回底舱。

暗忖:“这南宋海船的伙食竟比工地盒饭还糙三分。”

片刻后,舱门吱呀轻响。

林三娘提着个油纸包对沈舟说道:“沈家哥儿莫不是嫌伙房腌货腥气?”

随后便挑开油纸,露出半块澄黄蟹膏,“这是海州港买的醉蟹,原想留着祭妈祖...”

沈舟喉头微动,本来白天就高强度的战斗,身体又大病初愈,蟹膏的醇香勾得胃袋抽搐。

忽瞥见少女咽口水的模样,心中一动,接过蟹壳一掰为二:“独食遭雷劈!劳烦三娘请阿翁摸几条马鲛,今夜教你尝个新鲜。”

一炷香后,三人聚在尾舱暗处。

林老舟师拎着两尾肥鱼嘿嘿直笑:“老骨头摸鱼的本事还没丢!”

沈舟抽出锈铁网,架在炭盆上,摸出茶饼搓碎:“此乃美拉德...咳,焦香祛腥之法。”

将铁鏊烧热,这是船上煎炊饼的铸铁板,倒颇有几分现代烤盘的雏形。

又将海鱼平铺在铁鏊上,铁鏊下炭火哔剥作响,鱼皮与铁板接触的瞬间腾起白烟。

“三娘且看,这茶末需与豆豉同焙。”他拈起茶饼搓碎,混着姜末撒在滋滋作响的鱼身上。

而后将从伙房拿来的调味品一一用上,用盐腌制的酸梅酱、酱菜碎,加入点黄酒,最后淋上一勺荤油。

铁鏊边缘摆放着着泡发的干菜,有明州船帮特产的乌笋干、泉州晒的紫菜饼,还有临安酱园腌的芥菜头。

将干菜一一放入铁鏊,鱼香混着菜香,瞬间勾起三人馋虫。

“沈家哥儿,肚肠都要打起结头了,还要多久?”林三娘脆生生的问道。

“再等等,再等等,火候差半分。”沈舟咽了口唾沫说道。

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沈舟觉得比白天打金军几个小时还要漫长。

终于,焦香裹着海风直冲舱顶,两尾马鲛鱼皮绽如金甲,茶末豆豉在鱼腹间焙成琥珀色的结晶,酸梅酱汁正沿着鱼脊蜿蜒流淌,将乌笋干浸润得油亮生光。

“阿翁、三娘且请试味!”沈舟邀道。

林三娘急的探身去够铁鏊边沿的鱼块,忽地缩手吹着指尖:“烫煞人也!”

话音未落,粗陶盏已托着焦香鱼块递至面前。

“沈家哥儿好巧思!”她眸子倏地亮了,咬开焦脆鱼皮,腮帮子鼓鼓地嚼着,“炙脍竟比樊楼脍鲤还鲜三分!”

老舟师一筷子撕开鱼腹,露出雪蒜似的嫩肉,滚烫的油脂滴在紫菜饼上滋滋作响。

尝了一口,赞叹道:“这焦壳裹着嫩肉,倒似韩元帅当年火烧金兀术连环船——外头噼啪炸响,里头滚着赤胆忠心!”

随后,竟从怀襟摸出个青瓷酒瓶,釉面被海盐蚀得斑驳:“韩元帅亲赐的透瓶香,一直舍不得喝哩。”

他拇指顶开泥封,三娘捧来粗陶碗,黄澄澄的酒浆哗啦啦倒进碗里,满得直打晃儿。

沈舟抿了一口,辛辣裹着陈年的醇厚直冲颅顶,恍惚间似见韩世忠铁锁横江的豪迈。

老舟师喉结滚动如浪里礁石:“当年韩元帅就是这般,樽前斩了投金的孬种!”

三人边吃边聊,沈舟听林老舟师谈论自己年轻时追随韩世忠黄天荡大破金兀术,不时应和两声。

“可惜了,后来你阿爹阿娘同三娘爹娘双双丧命于金人之手,某带着你们这两个拖油瓶,离了行伍做些海上营生。”

沈舟一听,还有这缘由,那边三娘已经簌簌落泪,泪珠子啪嗒砸在铁鏊上,溅起的油星子烫得她手背一缩。

沈舟正要开口,却见老舟师猛地拍髀:“哭个卵!韩元帅常说,血仇当用血洗!”

说着扯开衣襟,胸膛上的箭疤在火光中分外狰狞。

“罢了,不谈这话头了,沈哥儿往日怯得紧,某磨破嘴皮才央船主允你上船。谁承想这场热症倒似开了窍,竟救得满船弟兄。”

他仰脖饮尽碗中残酒:“眼瞅着及冠的年岁,总该寻个前程。若愿投军,某与韩元帅帐下几位旧袍泽尚有香火情,修书荐你入帐前听用,总强似风里浪里讨食。”

“某尚未思量周全!”沈舟小声的回答道。

“糊涂!”老舟师猛地拍髀,“这手霹雳炮的绝活,抵得过十万厢军!临安城的蛐蛐罐养不出真汉子,弓马功夫某亲自点拨,保你三年混个承节郎!”

沈舟一时踌躇难决,实在是他不信任大宋。

况且他尚未思定日后去向,不由陷入沉思,暗自斟酌。

林老舟师见他默然不语,便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沈舟脑海中,思绪如怒海狂涛般翻腾不息。

眼下完颜亮刚刚伏诛,赵构即将在今年退位,而后孝宗继位,隆兴北伐,接着又是屈辱的议和......

宋金两国维持了长达四十载的和平,直到蒙古崛起,联宋灭金。

细算起来,今年斡难河畔的毡帐里,一代天骄即将呱呱坠地。

数十年后,他的铁骑将如狂风般席卷欧亚大陆,直到洪武大帝重整山河、弥合南北。

而后历史长河奔涌,满清入关,朝代更迭......

沈舟的思绪忽而飘向近代,那些烽火连天的岁月。

“三岛倭奴!”

四个字如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令他猛然惊醒。

他忽然明白了,若随波逐流,凭他的本事,此生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即便是没有他的干预,这个民族未来依然会屹立于世界之巅。

但他岂能甘做历史长河中的过客?

纵使此刻对宋金之争冷眼旁观,任由其沿着既定轨迹前行,可一想到将来神州陆沉,便不由得浑身战栗。

既然,他来到这个时代,那么,就要做出改变。

只为这个拥有几千年文明的民族,能够哪怕少受一丝苦难、少流一丝血泪。

纵然粉身碎骨,只求心里得安。

恍惚间,沈舟好像穿透了千年时空迷雾,看见一位老人正对他挥手,湘音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一般:

“小娃娃,莫要怕大风大浪,闯嘛,做事情哪能缩手缩脚?天地大得很,放手去闯!”

沈舟豁然起身,泪流满面,他已经懂了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