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兄与弟

黑江县。

大榕树村。

柳怀舟立在学堂檐下，青灰色的长衫被风吹起一角，露出洗得发白的里衬。

“天色渐晚，今日课毕，自行回家去罢。”

“先生安好，学生告退。”

一群少年起身，毕恭毕敬向柳怀舟拱手作揖，方才有序离去。

柳怀舟以手抚须，露出满意的笑容。

等到学生都已离去，他也背负双手走出学塾。

然而，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身着白袍的男人。

柳怀舟眉头微微皱起。

苏照野却已快步走了过来。

“晚辈……”

刚出声，就被摆手打断。

“老朽现在只想隐居乡野教书育人。”

柳怀舟语气冷淡地说完这话，便迈步离去。

苏照野跟在落后他半步的位置，恭敬道：

“前辈误会了，晚辈此来，并非是为了请您出山，再入纷杂俗世中。”

来的路上，苏照野了解过柳怀舟的大致经历。

年幼家贫，无从致书以观，但文道天赋极佳的他，最终还是崭露头角。

受到提携后，柳怀舟快速崛起，不仅修为越发高深，还在朝堂上担任要职。

只是后来，牵涉党争，又遭好友背叛，所以被革职罢官之后，心灰意冷，便来了大榕树村隐居。

这些年，也不断有江湖门派、世家豪族来拜访柳怀舟，希望能请柳怀舟担任客卿，但柳怀舟都拒绝了。

“前辈，晚辈苏照野，乃是清州卫所一名副千户，这些年剿匪，斩妖，除魔，救无数百姓……”

“老朽乏了，苏千户若有要事，直言便是。”

苏照野本想先表明身份，同时诉说功勋，获得柳怀舟好感。

但话说到一半，就又被柳怀舟打断。

他只能尴尬一笑，表明来意：

“晚辈此来，是想……向前辈求取一枚文丹。”

柳怀舟不由发出一声嗤笑。

五境及以上的文道修士，才能蕴养文丹。

这文丹能助低阶文道修士快速破境，但弊端也很明显，炼化文丹提升修为，属于拔苗助长，透支潜力，今后上限注定不会高。

并且，蕴养文丹，极耗心力，甚至可能对自身根基产生些许损伤。

所以除非是血脉后辈，否则文道强者几乎不会主动蕴养文丹赠予旁人。

柳怀舟本就有暗疾，根基也受了损伤。

苏照野还开口就要一枚文丹，莫不是傻了？

“前辈……前辈！”

对柳怀舟的态度，苏照野并不意外。

他快步跟上，不断哀求：

“晚辈并非为自己求取文丹，而是为了我弟弟！”

“我弟弟苏无遮文道天赋不错，但受限于资源，无法赶在文脉大会之前，将修为提升上去。”

“前辈，无遮他从小就想通过文脉大会进入国子监，将来光兴文道，人人皆能读书明理，人人皆养一口光明浩大的文气，从此天下昌盛，再无苦难！”

柳怀舟脚步一顿。

他年少之时，似乎也有如此志向……

不过转瞬，他又冷笑一声。

“苏千户是知道老朽曾经的理想，才会说那番话吧？”

“有点刻意了！”

柳怀舟拂袖而去。

“前辈！”

苏照野再次跟上去。

可“砰”的一声。

柳怀舟走进了茅草房，并将门给关上。

苏照野被拒之门外，

“前辈……”

苏照野咬了咬牙。

旋即“噗通”跪了下去。

“前辈有所不知，晚辈爹娘乃是佃户，爹娘给晚辈取名苏满仓，希望晚辈长大以后，能让家里粮食堆满仓库，不用再忍饥挨饿，但是……”

“晚辈和爹娘其实都知道，他们是佃户，晚辈长大以后，也会是佃户，甚至可能更糟，成为家奴，成为流民。”

“在晚辈十岁的时候，弟弟出生了，爹娘给他取名苏有财，希望他将来能赚钱发财，然而……”

“弟弟刚一岁，爹娘就相继染病离世。”

“十一岁的我根本养不活自己，更别提弟弟，为了活命，我不得不卖身成奴。”

茅草屋内，柳怀舟手里的茶杯微微一晃，荡起圈圈涟漪。

外面，苏照野还在继续述说：

“家奴，是不被当人对待的，那段日子，我吃的连狗都不如，动辄就被鞭子抽打，好几次差点死掉。”

“但我无悔，我至少让弟弟活了下来。”

“不过我也知道，弟弟即便能长大，未来也只能和我一样为奴做仆。”

“我吃过的苦，不想再让弟弟吃……”

苏照野眼眶泛红，双拳紧握：

“还好！还好天无绝人之路！”

“大小姐的马受了惊，我将大小姐救了下来，得到了大小姐的赏识，有了习武的机会！”

“我的武道天赋还不错，很快崭露头角，还得到了一座武馆馆主的提携，武艺不断精进，最终脱离奴籍，从军入伍。”

“我弟弟也终于有了读书的机会！他很爱读书，他也很有天赋，七八岁就展露出了修行文道的才能。”

“都说穷文富武，但修行文道也需要钱，我练武更需要钱，可我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我只能用我的拳头，用我的命去挣钱，供我和弟弟修行。”

“好在老天眷顾，我入伍之后拼了命地积攒功勋，晋升得还算比较快，勉强能维持我和弟弟的修行。”

“眼见着日子就要好起来，弟弟却出了事，他在文院修行时，因为出身低微，被瞧不起，被羞辱，他只是争辩了两句，便被堵在墙角殴打，差点被活活打死！”

柳怀舟眉头紧皱，脑海中浮现一张稚气而倔强的脸。

是年少时的他。

经历与苏无遮何其相似。

“幸好！幸好我那天去文院看望他，才碰巧将他救了下来。”

“经过这件事，我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不只有光明的一面，更多的是黑暗荒野。”

“所以我给自己改名苏照野，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照亮荒野，驱散黑暗；我给弟弟改名苏无遮，希望他能天无遮、海无拦、自由灿烂！”

“不过……这和爹娘当初一样，终究只是美好的愿景。”

“我照亮不了荒野，弟弟也没法无遮无拦，我们都在现实的牢笼里打转，每前进一步都格外艰难。”

苏照野跪在地上，眼睛通红。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深深匍匐下去。

额头抵着泥土，碎石硌着膝盖，做出五体投地的姿态：

“晚辈帮不了弟弟，只能求前辈相助。”

“晚辈……拜请前辈，赠文丹一枚！”

茅草屋内，一声长叹随风飘散。

门轴吱呀呀轻响。

一缕昏光撒下，照亮了苏照野沾满泥泞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