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非语写读书笔记,翻页,看见了一张便笺,很薄的字帖临摹纸,陌生的气息混着褪色的火龙果汁。那时,她左手拿着火龙果,右手握着笔写短笺,咬火龙果时一不小心把果汁喷到纸上了,本来她还觉得惊喜,因为可以留下紫红印迹,但实际上立刻变成了一团扁形青色。现在青色已经变得干硬。
The Sweeping up the Heart
And putting Love away
把心扫起
将爱收拾
她在诗句下面标注:Yes.
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句已经给过她好多次启示了,她喜欢这位诗人。
摸着那张纸,犹如抚摸一个小孩的眉毛,她想,没感觉了呢,衬得那时的眼泪像是表演。纸页已经看不见泪滴洇湿的圆圈,只有泪滴留下的褶皱。
她想何其不堪,最终居然不得不庆幸结局是这样的。如果他看到我这样庸碌,该怎么面对我,而我又该怎么忍受他的同情与怜惜以及因我而产生的窘迫还有更糟糕的对这些情绪的掩饰。也许正是因为我如此令人尴尬,所以一切才是现在这个样子吧。她把短笺夹到笔记本后面,继续摘抄笔记。
从图书馆出口出来,走下一层层台阶,她突然停在一个台阶上,轻哼一声:哦,我在担忧什么,他也许都不知道我是谁。他,又是谁。我们,都不是谁。她抬脚下了台阶。
回宿舍的路上,她看见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相谈甚欢,隐约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她掠过他们,但感觉到他们很快乐,很幸福。她也想起曾在夜色中瞥见一个男生和女生拥抱在一起。这就是爱情吗?所有人都是这样相爱吗?她不清楚。随即想到了他。她觉得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忽略了一件事情。他与别人相恋应该也是要拥抱的。突然之间,她更加讨厌自己之前的悲伤了:我还在意什么呢?我居然还在某一刻冒出过重逢的可能性,真为自己羞耻。即使真的会重逢,一切也早就结束了。
好像就因为这个意识,米非语一下子觉得很轻松。她知道不会了,纵使她真的可以与他重逢,她也不会有任何期待了。她也想到也许他会在意她这种概率为0%的可能性,然后她回答自己,不会接受。
她考研了,勉强通过了初试,如果通过复试,以后要去读文学院的中国语言文学专业。她其实喜欢“系”,可是无论本科还是硕士,曾经的系都变成了学院。
她得先挣钱,也正好有时间挣钱,去找短期工作,结果她再一次和以往一样明显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很差劲,都无法匹配“怀才不遇”、“无用武之地”这些形容词。她一无是处,尽管她自己并不真的如此看低自己,可是她几乎不得不使用这个词。仅存的侥幸——短期限制了她,所以一再被拒绝,也在听见一个女生说她上午实习,中午赶回来上下午的课的时候让她丢脸。一切只是因为她自己没有能力,从来都不是因为承诺的工作时间短暂。
她不会放弃。也许是真的如妈妈所说,她心很大,以至于在这种时刻,她还是那么相信自己可以提升能力,相信自己的一些方面没有问题。
室友回来给她分了人参果和菠萝,她感觉这种馈赠偏偏发生在她心情糟糕的时刻仿佛是感应到她的沮丧而给她惊喜一样。如果没有任何东西,要怎么感谢、回报这些美好的善意与慷慨。她又多了一个理由去坚持。
又失败了好几次后,她找到了一份兼职,去茶饮店做店员。
在那里,她遇见了风若因。她被那个店员高挑的身形,纤细的脖子,挺拔的背影和精巧的面容上闪亮的大眼睛吸引了。好美的女子!她只能仰着头看她。而店员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音那么随性自然而优雅,她相形见绌。
春天了,但还是下雪了。米非语不想穿长长的棉袄,看起来太臃肿了,就只穿了毛衣和外套。那个店员问她:“你不冷吗?”米非语很惊讶,没想到会有人和她说话,而且是问她冷不冷,毕竟陌生人无论多困惑好奇都不会问一个人冷不冷。她看到店员静谧的浅笑,在等待回答。她不能说真实的原因,只是笑着,随便说:“不冷,我穿的毛衣很厚。”
有人带她熟悉工作,她跟上去。风若因也要继续制作奶茶。
应该就是从那句问候开始,她们就注定会成为朋友。
米非语完全不懂茶叶,更不懂制作茶饮,所以需要时间学习。在她看资料的时候,那位店员靠近她说,有问题可以问她。米非语说了谢谢,有点局促,不知道是看资料还是继续说点什么。正好又有人点单,那个女生就走开了。
从其他人对那个店员的称呼中她听见那个店员的名字,但不知道是哪三个字,但是那个名字很好听,很轻柔。
后来在工作群里,她看见了“风若因”,就知道是那个很友好的女生。原来风若因也才来半个月左右,但工作的时候那么娴熟镇定。
她们成为了同事,知道了彼此的名字,也在累积的相处中加深了彼此的友谊。
米非语每次见到校园里的女生就会感叹真的是个个如花似玉。而风若因给她的感觉是那种幽深沉静的美丽,同时又有调皮活泼的气息萦绕在风若因的身上。
一次吃饭时,风若因讲起她小时候比男孩子还顽皮,还爬电线杆。米非语稍稍惊讶,但细想又觉得她的确是很活泼好动的人。她有那种感觉。她想我给别人的感觉一定是一眼望到尽头的无趣吧。她有时也想一个一本正经无趣的人注定是过着很没意思的生活吧,几乎没法想象那种人要如何与人相恋,即使相处也很费劲。而风若因一定会像微风一样在一个人身边旋转,让对方微晕。
风若因的确会是那种女子。有时,她会带墨镜制作饮料,客人和同事,无论男女都觉得很新奇,当然他们也在想老板居然允许这种行为吗?有时,她是因为熬夜带了浅浅的青影,所以要遮挡一下,有时完全只是一时兴起。茶饮店是她哥哥在管理,当然会允许她干任何事情了。
她在南京大学读英美文学硕士专业,不过即将毕业,学校也没课程要上,只剩下毕业论文撰写,她觉得小菜一碟,早都准备好了,就请假回家了。她这样对家人解释。其实是因为哲学学院的一个逻辑学学生。
她气鼓鼓地想,难道他大学没读到过“Love is Fallacy“这篇文章吗?怎么还会认为学习逻辑学对爱情有帮助?风若因辩论赛上没有胜利,很不服气,觉得他巧舌如簧,把大家都带偏了,不想再见到他,可他还是常常等她,送她逻辑学书籍、玫瑰花束、信笺、还有贝克灯音响。她觉得还是先逃比较好,正好也快毕业就请假回家了。
其实他的确没读过,他本科读的不是英语专业,自然接触不到那篇文章。而辩论就是针锋相对,狭路相逢,有理者胜,尤其学生之间的辩论。风若因当然不只是因为对方胜了,而是很介意那位辩手不懂得适时让步,明明他之前表现得很在意她。她也很好奇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认为逻辑学对爱情有帮助,还是只是纯粹为辩论的胜利才那样坚持。但是怎么能这样对他说呢?更狼狈了,她不会问的。
风若因把论文修改好后,就决定去她哥哥的店里看一下。她懂一点茶饮制作,正好可以在那儿当茶饮师。
没想到有点累,站的太久腿肚僵硬,脚掌好像要变熟了一样。
有时,她给顾客制作完奶茶后,会看向门口,好像在期待有人进来,一走神差点就出了纰漏。她感觉心里有点空,会时不时猜测那个人究竟有没有发现她没在学校,他还在那条路上等她出现吗?他希望他早早发现,别再去了,不然她会很不安。还会为他难过,但她说这不是我的声音。
一天她正看向门口时,走进一个穿着棕色外套,个子不到一米六的女生,头发长长的,黑中泛黄,扎着高马尾。女生怯怯的,手指始终攥着左肩背的小包宽带上。她们对视了一眼。风若因担心女孩穿的太少,天气还是挺冷的。她听见店长叫那个女生,米非语。她觉得应该就是这几个字,女生实际上有点森冷,但在尽力表现得亲和。做店员的确要温柔一点。
她们不是一见如故,只是因为一丝丝友好的举动而注意到了彼此的存在,渐渐熟悉,成为朋友。
回宿舍的路上,米非语常常对自己说,我只待几个月,到时候就会与这位珍贵的朋友分别了,而我一定会记住她,风若因。
不过两个星期后,风若因却在吃饭的时候说,她一周后要辞职回学校了。米非语很惊讶,她以为风若因会工作很久很久呢,没想到是她先辞职。从那一刻起,米非语的心里怅然若失,她早就依赖风若因了。她很害怕,风若因走了之后,她要怎么一个人在那里面对那些麻烦,别人一定会嫌弃她的笨拙。理所应当,然而不可忍受。
每一天,米非语心里都很闷,几乎与当时和他分开的时候一样。也是那个时候她体会到了妈妈说的心里很重是什么滋味。她无所适从。如果没有遇见风若因,也就算了,可是遇见风若因,她有了依赖,不再恐惧,却没想到以后还是要独自面对所有。她只能鼓励自己不要害怕。
分别那天,米非语给风若因买了一根白玉米,还有一个笔记本,她喜欢吃甜玉米。风若因送给米非语一串蓝水晶手串。盒子和手串都是是明亮深邃的蓝色,很美丽。米非语想以后再送她精致的礼物吧。风若因咬着玉米吃了,也很喜欢那个橘黄色翎羽笔记本,她经常在读书的时候写随笔。她鼓励米非语要自信一点,让自己变得更优秀,就不会害怕了。米非语想她看出来了,应该每个人都看出来了吧。她对风若因说:“知道了,若因,我会努力的。谢谢你。”
“再见,非语,我们会再见的。”
“再见,若因,相信我们会重逢。”
米非语和风若因同岁,但一个才本科毕业,另一个马上要硕士毕业了,而米非语以后要回到家乡,她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会再次遇见,除非自己去找她。那么,确实是可以再次遇见。
风若因回到学校的第二天走过那条路时,隔着几步距离,看见了那个男生。那一瞬间,她的心重重地垂着,怦怦地跳着,她想幸亏自己回来了。男生一直没动,看着她走近,然后即将走过他身边,他还是没说一句话。风若因从他面前走过,等他叫她,但没听见任何声音,就停下来侧身对着他。两个人都不说话。风若因想,算了,就牵强地承认是自己的错好了:“你干吗?”
男生问:“你在躲着我吗?为什么突然消失了?”
风若因抓了一下书包肩带:“没有,我回家了,不是躲你。”
“不对,你就是躲我。”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躲。”风若因觉得他有点太理直气壮了。
“你不记得我的名字吗?森诺然。所以然的然,承诺的诺。”
“现在记得了。”风若因后悔自己干吗要问他是谁,搞得好像在确认他和自己的关系,幸亏他没多想。
“我没骗你,我只是回家。”
森诺然似乎不知道问什么了,只是看着面前比自己仅仅矮十厘米左右的女生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风若因问:“那你记得我是谁吗?”
森诺然慢吞吞地说:“记得。”
然后两人又沉默了。
风若因向前走,森诺然也跟上,两个人并排走在一起,风吹得树枝摇摇晃晃,地面上花瓣与落叶飞旋。
风若因忍不住开口:“你一直在这儿等吗?”
“偶尔。”
“哦。”
森诺然轻轻咳嗽一声,又开口:“你是因为辩论赛才回家吗?”
好吧,又绕到这个问题了。风若因实在不想说,也太没面子了。
“我在学校不开心,就回家散心了。”
“你怎么了?论文有问题吗?”森诺然扭头看向她。
这下风若因又得圆谎:“嗯,稍微有一点点。”
“我帮你吧。”
“不用,散心后有了灵感,已经写好了。”
“好。”
风若因觉得得懂礼貌,就问:
“你的论文写好了吗?是什么?”
她也真的有点好奇。
“写好了,关于爱与逻辑学的研究。我很感兴趣。”
风若因很意外,大大的眼睛看向他。
森诺然想她的眼睛比宁夏夜晚的星空更璀璨更神秘。
风若因发现他的睫毛很浓密卷曲,闭上眼睛会是怎样呢?觉得自己看的有点久,她立刻转过脸。
他们继续走着,风渐渐平息,留下清凉的气息。
森诺然突然说:“风若因。”
“嗯,怎么了?”
“风若因,因和然,似乎,相对。”森诺然的声音在清风中变得轻飘飘的。
风若因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烧:“没有,对联不是这样的。”
“风若因,其实你躲我都没关系,只是你没在,我感觉不到你的存在,觉得校园就像寒暑假一样荒凉。”
风若因感觉这语气怎么好像很委屈。
她想了一会儿说:“森诺然,现在,你感觉到我的存在了吗?”说完她低下头看着石砖。
森诺然的眉毛舒展,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泉水一样轻快。
“是的,风若因。”
森诺然,我知道那个人是你,可是我们必须并肩走过许多石砖,我才可以真正确信并牵起你的手。我可以相信你吗?
风若因在心底这样问。
森诺然又说:“我明天会见到你吗?”
风若因点了点头。
他们并肩走着,踏过一块又一块石砖。
森诺然从黑色单肩包拿出一小包蜜枣递给风若因:“你可以尝尝。”
风若因接下,说了谢谢,然后打开自己吃了一颗,让他也拿一颗,但他说自己不喜欢吃枣,无论红枣还是蜜枣。她只好收回,放进包里。她也不太喜欢红枣,但一直喜欢吃蜜枣。
“你喜欢吃什么?”她就可以送给他了。
“我和我爸爸有点像,一般只是吃而已,没感觉,除了一些很不喜欢的。”
“那蜜瓜牛奶呢?”
她从包里掏出一袋牛奶。风若因喜欢哈密瓜,也就会买蜜瓜牛奶。
森诺然想起高中的一件事,笑了起来。风若因眼神询问:怎么了,哪里好笑,不可以喝牛奶吗?
他接过牛奶,说了谢谢:“我没在笑你,只是突然想到高中的时候,某次早自习,老师进来巡班看见一个男生的桌子上摆着牛奶就调侃地说,多大了,还喝牛奶。全班都笑了起来,尽管大家也都一直喝牛奶。”
“真快啊,已经8年过去了。”森诺然不由得感叹。
风若因说:“蜜瓜牛奶不是奶,是饮料。”
“是不是奶都无所谓,想喝就喝。”
“确实好快,自从高中毕业后,时间流逝的速度一下子变得飞快。”
“嗯,飞快。”
森诺然喝了一口,蜜瓜的味道确实很浓。
到图书馆楼下了,风若因等他离开。
“你约了几楼?”森诺然问。
“我要去4楼,民国资料库。”
“好,一起走吧。”
“你也要去4楼?”风若因记得他以前没说过要和她在一块儿学习,但又立刻想到也许不在一个区,自己想多了。
“对。”进入二楼大厅后,本来风若因扫码签到都要走了,可看见他去了现场预约平台那儿,就停下来了。原来他之前没预约。不过,她想自己没有说座位,应该也不会碰面。
森诺然预约后转身看见风若因在等他,加快了步伐走向她。他们走楼梯去了4楼,因为4楼不高。
4楼阅览区人不是很多,考研、考公以及考编考试渐次结束了。风若因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森诺然跟在她身后,坐在她侧对面。
“你约了这个座位吗?”她想干嘛要问,当然是。
“没有,是另一个座位。因为看到没有人,我就坐在这儿了,如果有人来,我就回到自己的座位。”
风若因其实不太想看书,她有点困。但是森诺然又在面前,就只能去书架上找一本书来看。回来后,看见他好像在读《单行道》,薄薄的小册子。她也对本雅明很感兴趣。
不行,风若因一页一页翻过去,看不进去。然后她掏出水绿色笔记本,拿起笔打算写诗。大学上课的时候,她的耳朵听着老师讲课,笔却记的不是讲课内容,而是突然想到的诗行,她称那些为诗的引子,因为她觉得那些似乎不是诗。有时她过于兴奋,一直没抬头,担心老师怀疑,就猛然抬起头盯着老师。想到老师或者同学以为她听课有多认真,一直记笔记,她就觉得很搞笑。从大一一直到研三,她一直这样,有时通识选修课上某个词就会给她灵感。
但她知道自己会写诗的。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不会只是写诗的引子,她会写–诗。此刻,她有了冲动,想要写诗。不过手里握着铅笔,却不知道从哪个字开始。
森诺然听见她快速翻过一页页书页,然后叹了口气,把书放下,接着他余光瞥见她拿着粉黄渐变色铅笔盯着纸张。她用铅笔写字吗?他很好奇。他也没法定神,所以只挑那些只有七八行或十几行文字的篇章读。
森诺然觉得氛围有点凝滞,幸好没有坐在她身侧的位置。他有点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觉得旁边那个人应该是她所以才选了那个位置,但一看见她坐下来,他又觉得坐在她身边不太好,灵机一动,就坐在她侧对面的位置。
风若因几乎忘了他还在对面,一味地想着写什么,抬眼时看见他正好望向窗外,目光游离,于是忽然想,不如写一首关于他的诗。她就真的拿起笔开始写了,写完后才写了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