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弢早已知晓,薛三才那封奏疏,终究难逃“留中不报”的命运。
既然如此,与其坐等回应,不如另辟蹊径,换个法子行事,或许尚有转圜之机。
薛三才闻言,不禁颇感意外,转头望向李伯弢,开口问道:
“莫非你另有法子?”
李伯弢拱手答道:
“晚辈不敢言有良策,只是以为,若只是为张名世上疏请命,即便千言万语奏上天听,只怕也与其他无数章疏一样,终究不过是搁置案头,石沉大海。”
“以今上的脾性,这等请求,未必会引起他的丝毫兴趣,甚至连阅览的心思都无。”
薛三才闻言,只觉被说中心事,不禁轻轻叹息一声,拂袖而坐。
他又岂会不知个中详情?
多年之前,皇上不过是不上朝,不见大臣而已,疏奏十有八九还是批奏的。
可如今这圣上,却是越来越怠惰政务。
忽然,耳畔传来李伯弢沉稳之声:
“晚辈倒有一策,虽不敢言十拿九稳,然或可一试。”
薛三才听罢,心头一振,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期待之色,心道:不知这后生,会带来何等良策?
语气便带了几分欣然,说道:“哦?愿闻其详。”
李伯弢从容说道:“晚辈知道,圣上对于大臣平日的疏奏,并不一定会亲览。”
薛三才微微点头,眉宇间多了几分无奈与认同。
“但——”李伯弢语气一转,眼中却透出几分笃定,“晚辈也知道,有一类奏疏,圣上必定会看。”
薛三才眉毛一挑,忽地抬头,眯眼笑道:
“你说的是——辽左兵事?”
“薛公所言极是。”
“明日兵部奉旨议辽事,之后定会有奏报进呈内廷。”
“而这份关于辽事的疏奏,乃系军国大计,边防安危,陛下断然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亲自过目......”
薛三才沉吟良久,终是摇了摇头,缓声说道:
“不妥。”
“明日之辽事疏奏,事关全局,是极为重要的军政议决。”他语气愈发慎重。
“一切陈情奏议,皆需在会议上达成一致,方可具名上奏。”
“张名世犯了两条死罪,若在会上提出,必会有无端争议......”
“若是这样,黄大司马那里,只怕他不会点头。”
“毕竟,这封疏本,最后是由他亲自署名递进御前。”
说罢,薛三才眉头微蹙,眼神中多了一分为难之色。
李伯弢自然明白,这等奏本关乎朝政大事,黄尚书岂肯容一件有争议的小事影响自己的奏本。
只不过,李伯弢既然提出这条建言,自然也有他的主意。
于是,李伯弢拱手微躬道:
“薛公说得对,只为了张名世一人,确实不妥。”
“不过,晚辈确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薛三才斜睨了他一眼,目光微张:“讲!”
“若想让黄尚书,在疏奏上条陈,只为一人争议之事,自然不妥。”
薛三才点头:“确实!”
李伯弢却转了口风,朗声说道:
“晚辈斗胆建议,薛公可在明日会中提出,因辽左失利,兵马折损大部,河东(辽河东)军情急切,尤缺可用之兵将。”
“因此可以,议请开一道法门——”
“凡在狱之青壮,皆可从军赎罪;其间若有将领,亦可待罪在军中建功,得以酌情复职。”
说到此处,李伯弢微微躬身,眼神透出一丝笃定:
“如此一来,并非专为一人请命,而是全局之策。”
“薛公所上之言,自是公允周全,无人可议!”
“张名世之事,自可暗中渡过......”
李伯弢当然知道,兵部近日为筹措兵员、搜求将才,早已焦头烂额。
若有此一策,不仅能补军力之缺,还可节省饷银——毕竟人犯在到达辽东之前,兵部无须支饷,这实为两全之策。
黄尚书阅政多年,最明此中轻重,断不会反对。
薛三才听罢,心中一震,面上却并不显露,只是轻轻点头,半晌后低声说道:
“好一个‘用大义掩锋芒’。”
他看了李伯弢一眼,心道:朝中诸公经常用一个关乎国计民生的奏报,掩住其中私利。
虽说,李伯弢此次出于公心,不过这手法倒是真有几分相像,看来这老司寇的衣钵真是所传得人。
不过,薛三才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闻言说道:
“朝廷以往也曾多次大赦天下,但几乎都不包括死囚。若要赦免死囚,必须仰赖圣上特旨,不得擅自更动。”
“而张名世,可不是一项死罪那么简单——他是‘死罪加等’。”
“陛下也许会准许囚犯从军赎罪。至于死囚,依例还是得另行上奏,由圣裁定夺。”
“如此一来,不就又回到了原点?若为张名世单独上疏,今上大概率还是束之高阁,搁在一边不理。”
李伯弢听到这里,心中也渐渐明白——这事儿,远比自己最初所想的要复杂得多。
不是一句“奏请从宽”就能一笔带过。
李伯弢暗自焦急,这大明朝的条例法度,远比自己想的要复杂规范。
他不由得愣愣的出神,安坐在位上。
薛大司马一眼看着李伯弢的模样,微微一笑,这新郎官虽然才思敏捷,言之有物,毕竟还需历练,不过假以时日,这李家郎儿定非池中之物。
此时的李伯弢,思绪繁乱,想着这明朝的法规条例......忽然,内心中升起了一个声音——
只要规章是死的,活的人永远都有办法在其中游走——难听一点的说法,那就是钻空子。
他毕竟出入刑部尚书府,在老司寇身边耳濡目染,虽无详备律条之学,但看清其中症结所在,还是有那几分眼力的。
于是,他眉头微蹙,低声问道:
“照薛公所言,只要在陛下赦免囚徒之时,张名世已不再身负死罪,便可列入从军赎罪之例,是不是?”
薛三才闻言,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点头,道:
“道理确是如此。”
“可问题是——”他话锋一转,“张名世怎可能没有死罪在身?他身负两项死罪,能在牢中苟活十年,已是圣恩隆厚,法外留情。”
李伯弢点了点头,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一个钻空子的关窍所在。
这薛三才,在就任兵部之前,做的可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所以对于死罪的流程还是略知一二的。
于是,李伯弢问道:“薛公,在咱们大明,所有死囚,就算三司会审判罪,只要行刑前,有新的事证,是否就要重启法司流程?”
薛三才略一沉吟,点头道:“确是如此。”
李伯弢眼中闪过一抹光芒,继续问道:“那像张名世这样,关了十年都未曾处决的,是不是更容易启动复审?”
“道理上......确实如此。”
“那么,也就是说,只要有人为张名世翻案,此案便会重新审理?”
“......不错。”
“所以,只要这案子重新进入复审的程序,道理上讲,这张名世就不再是定罪待决的死囚,而只是待勘的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