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在柬埔寨当收尸人

你见过多少具尸体?

大部分人一辈子见到的尸体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具。

但这还不到我一个月的工作量。

我是一名职业收尸人,拿钱办事,在柬埔寨,帮华人收尸。

“引渡”骨灰回国。

1

我正带着徒弟黑脸在小摊上喝米粉汤,接到了小彭的电话。

小彭说,“哥,现在有个急活,很急。”

他在电话里说了地址,让我带着徒弟赶紧过去收人。

我问他,“几根?”

他说三根。

过了几秒钟,又说,“现在可能四根了。你们赶紧过来,来了之后,什么都别问。”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当然不问。

做我们这行的,沉默不是优良美德,而是保命需求。

我是个收尸人,十年前来到柬埔寨,之前一直在西港,2019年之后来到了首都金边。

这地儿靠近金三角,毒品泛滥,性交易猖獗,伴随着诈骗和黑帮仇杀,罪案汹涌,最不缺的就是死人——那种莫名其妙就死了的人。

人在世上走一遭,命运不同。但无论是谁,死了之后,从地下来的终归都要回到地下去。

树高千丈,落叶归根。

我收的是活人的钱,做的却是死人的营生。

从我入这行当开始,就知道,死人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活人。

——当然,更可怕的是那种,在死人堆里的活人。

干这活儿十年,这种情况,我真遇到过一次,差点没把我吓尿裤子。

而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活人,就是刚刚挂断了我电话的“小彭”。

在柬埔寨十年,我在这认识做倒卖生意的人、无人不知的人、一夜乍富的人、过目不忘的人,小偷、混混、赌徒,许多能人异士,许多身世离奇。

接触过的死人更是不计其数,死法各异,有的甚至可以说惨绝人寰。

但“小彭”这人,依旧可以说是他们当中最“传奇”的一个。

当然,不只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那么简单。

而他的故事,大概就是从这次“委托”开始的。

2

小彭通知的地点在金边郊区的一座工厂里。

这里原来是中国人投资的化肥厂,后来倒闭了。

我们开着一辆面包车过去,在大门口停下。

小彭已经早就在那等着了,穿着一身工人一样的蓝色制服,站在工厂门口,一边抽烟一边等我们。

我和黑脸下车之后,小彭把烟头扔到地里,“来这么慢,快进来吧。”

小彭看起来很疲惫,有点虚弱,眼睛里充满血丝。

尸体在工厂最里面的厂房里,根据小彭说的,“四根”,也就是四具尸体。

我和黑脸在厂房外面换上防水服,戴上帽子和口罩。

进门之前,黑脸闭上了眼睛,把手放在胸前。

“愿上帝宽恕你,如同你宽恕他人,人来之于尘土,而归之于尘土,愿你的灵魂在安息吧,阿门。”

“主,求你不要在你的震怒中责罚我,求你不要在你的气愤中惩戒我。”

黑脸在心口划了个十字,我用余光看到,小彭也学着划了个十字,然后他把铁门推开。

看到尸体的一瞬间,黑脸往后退了半步。

我倒是见怪不怪。

厂房里一共四具尸体,三男一女。

其中,两个男人趴在地上,都只穿着一条内裤,从扭曲的膝盖,到大腿,到后背,到脑袋,全都是被钝器击打的淤青和伤口,致命伤都在脑袋上。

旁边是一条带血的钢管,这俩人脑袋都快给敲变形了。

而那个女人,则侧躺着靠在窗台上,眼球凸出,嘴巴微微张着。

她是被勒死的。

最后一个男的,双手从背后被人绑起来,反吊在顶棚的管道上,嘴里哗啦啦地往外淌血。半条舌头在地上。

都是年轻人。

小彭看着这些尸体,抬起右手来抹了一下脸,“不是我干的。”

说这句话时,小彭的手在颤抖。

3

我拍了一把黑脸的后脑,“开工。”

这事到底是不是小彭干的,跟我没一点关系。

来柬埔寨十年,做这行当十年,我明白这活儿其实门槛不高,就俩准则:

一是胆大,二是不好奇。

能不问的,就不问;必须问的,尽量少问;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绝不往出说。

所以,小彭就算说了,我也就当没听见。

我和黑脸把几具尸体抬起来,放进尸体袋里,拉上拉链。统一装货,统一标准,统一运送。

我把那个吊着的男人背后的绳子解开。黑脸没接住,尸体掉在地上,“扑通”一声。

在寂静的工厂里,这一声好像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我踹了黑脸一脚说,“你他妈怎么干活的?”

小彭又用力抹了一把脸,用低到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但和我有关系。”

我还是装作没听见,继续低头干活。

我和黑脸将尸体袋扛在肩膀上,装上了工厂外的面包车。小彭扯来一条水管,把地上的血迹冲洗干净。

面包车启动了,小彭站在车外面,又点上了一支烟。

他用另一只手掏出来一个厚厚的信封,打开之后,里面全是10万瑞尔的纸钞。

我没接。

我是收尸人,通知我收尸的是通知人,但付款人是委托人。我把尸体烧掉之后,落叶归根,收到骨灰的才是委托人——一般都是死者的家人。

一码归一码,收委托人的钱,这不合规矩。

“我只有这些现金,不知道够不够。”小彭说。

“活儿不是这么干的,这钱不应该管你要,坏规矩了。”

“我知道,但不是还有家人不愿意付钱的情况吗?哥,你就把我当成委托人,也不算坏了规矩。”

我接受了这个逻辑。

信封里有150张纸钞。按照价目表,四根的价格是1000万瑞尔,换算成人民币,就是一万八。他多给了我们50张。

小彭瞪着眼睛看着我,眼珠颤抖,“帮我做件事吧,哥。”

我让黑脸数出100张来,剩下的50张大钞拿出来还给小彭,然后揣起信封,把车窗摇了上去。

“说了,我只做死人的营生。”

我做了个手势,黑脸一脚踩下油门,后视镜里,小彭呆呆站在路边,把嘴角的烟拿下来。

小彭手里夹着火星。

但我不想引火烧身。

4

晚上吃完饭,我和黑脸去把尸体火化。

黑脸推着尸体进焚化炉,我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出来。

里面除了小彭给的现金,还有这四具尸体的身份证件,非常齐全:

李辉,男,安徽铜陵人,二十六岁。

王石居,男,安徽铜陵人,二十六岁。从证件照片来看,他就是被割掉舌头的那个。

杨涛,男,安徽黄山人,二十岁。

李妍冰,女,安徽黄山人,二十二岁。

都很年轻。

我拿出手机,对着四张身份证件拍了照片,发给了一个备注叫“老星”的人。

“四根,老价格。”

老星,广西人,真名不祥。

个子矮,秃头,早年间脸上被铁钎戳了个洞,看起来像个五角星,所以叫老星。

老星性格沉默,其貌不扬,但人脉极广。

打个比方,你说在大凉山深处有一个喜欢戴着白色毡帽的六十岁老汉,老星都有办法给你找出来。

他是我生意链条中重要的一环。

在西港或者金边这种地方,有些尸体有名,有些则没有身份。

有名的,直接能查到亲人电话的,最简单。

但有些人,稀里糊涂来了这里,然后稀里糊涂死在了这里,电话不知道,姓名不知道,没办法,只能硬查。

这时我就会用到老星。

过了三分钟,老星的消息回过来。

“还是三天?”

“三天。”

尸体在火化之后,会暂时放在一个小仓库里,然后我会等老星的消息。

三天之内,老星如果能发来尸体亲人的联系方式,我就会打电话过去,告知他们死讯。

一般情况下,对面会震惊,会哭,会咒骂,我就把电话撂在一边,干自己的事儿,等他们情绪平静下来。

然后,我会跟他们说:

“我可以帮你们把他的骨灰送回去,让他落叶归根。但我也不能白干。”

我要价不高,一罐骨灰收不到五千块,简直算是良心收尸人。

但反过来——三天之内,老星还是没能查到联系方式,这单生意就作废,我就得自己处理掉骨灰。

小仓库毕竟容积有限,我这又不是骨灰展览馆。

所以,无主的骨灰,我会把它们洒在金边的5号公路上。

5号公路从金边开始,一路向北,一直前往泰国,和那里的路网接起来。

所以,这些骨灰之中,或许就有一粒,能够粘在某一辆的车轮上,一直向北,回到祖国呢。

此刻,我看着这些焚化炉翻转着的尸体,间歇发出“噗噗”的声响。我又想起了小彭把尸体交给我时候的样子。

我心里莫名有种不是滋味。

这一年,小彭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5

一年之前,小彭还是一具尸体。

那时我还没收徒弟,是我把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刷Tiktok,看上面的小姑娘扭来扭去,忽然一个消息弹了出来:

“陈哥,听说了没?”

“听说啥?有屁放!”

“好像死了几个人,在斯维帕克那边。”

一听说有尸体,我立马来了精神,从床上跳下来。

“几根?”

“我哪知道几根!不过,有人看见一辆车开过去,扔下几个人,后来又开走了,应该是天日公司的车。”

斯维帕克位于金边附近的小村庄里,混乱破败,是有名的红灯区。

天日公司是搞电诈的,园区离斯维帕克很近,主营业务不明。但心狠手辣的手段非但很明,还很有名。

看来八九不离十。

我飞快下楼,开上了我的小面包车。

最终,围着村庄绕了两圈之后,我在一座废品站里找到了目标。

一共三具尸体,都是男性,和垃圾堆在一起,鲜血把垃圾堆都染红了。

这处废品站在斯维帕克的最边缘,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十米开外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气氛极其阴森。

但作为一个九年行业经验的老鸟,我并没有觉得恐惧。

我熟练地穿上防水服,戴上帽子、手套和口罩,挨个把尸体搬上车。

第一个男人,身高大概一米八不到,看上去很年轻,被什么东西敲破了脑袋,满头鲜血,招了很多苍蝇。

第二个,胸前插着一把匕首,搬动尸体的时候,匕首被碰掉了,一股黑血溅了出来,把我吓一跳。

第三个,小肚子上一滩血,那里有个弹孔。

我专心致志地做搬运工具,然而,就在我搬动第三具尸体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听到了背后“哗啦啦”的声响,全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因为那是尸体袋的声音。

我战战兢兢地回头,刚好看到最恐怖的一幕:

那个尸体袋自己坐了起来!

它像个巨大的黑色蚕蛹一样,艰难蠕动着。只听“扑通”一声,它从面包车上摔了下来,然后没动静了。

我两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

“这他妈……是什么东西?”

过了很久,我小心翼翼地摸过去,颤抖着手,拉开了尸体袋的拉链。

是那个被敲裂了脑袋的男人。

他覆盖着鲜血的脸呈现在我面前。

我小心地伸出手指,去尝试戳他的脸,但还没能碰到他,他一双眼睛忽然睁开了!

我一脚踹了过去!

6

这人就是小彭,他大难不死,却又被我一脚踹晕了。

我把昏厥的小彭带回了家里。

醒来之后,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

“我现在是不是死了?”

在收到我否定的答案后,他的第二句话是:

“哥,我还在园区里吗?”

我帮他简单清洗了一下,然后包扎了下伤口。

他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不过三十岁,有点瘦。也许是因为刚刚大难不死,他神情呆滞,眼神有点丧。

“哥,能给支烟吗?”

我抽出一支来给他,“去阳台抽。”

小彭接过烟,走到阳台上站了好一会儿,但奇怪的是,他没点着,就放在两根指头中间夹着。

一直在看外面的街景和夜色。

大概一支烟的功夫,他从阳台上回来。

我说,“你不抽还给我。”

小彭把烟别在耳朵后面,看着我的眼睛说,“哥,我告诉你,我本来应该死了。”

我没接茬,心说你本来还应该是我的一单买卖呢。

“这是我来这里的第四个月。”

“我还以为会在这里一辈子呢……”

7

小彭是安徽人,出生自铜陵。

他从小成绩很好,高考成绩优异,在武汉读了一所很不错的大学。

但因为他脑子灵活,直觉敏锐,胆子又大,毕业之后没有和同学们一起,去公司应聘,而是去创业了。

他拿了家里的钱做启动资金,又伙同几个朋友,一起做餐饮。

更精准的目标人群,更创新的商业模式,更下沉的市场,更加铺天盖地的广告宣传。

从南京发迹,目标是击溃南京大牌档。

短短三年,他已经在南京开了三家分店,生意火爆——第二年时,他和大学认识的一个女孩子结婚了,第三年生了一个小宝宝,是个女儿,非常可爱。

第四年,他扩大规模,找银行贷款,在本地继续开了第四第五第六家分店。

如果能一直这么下去,这就是一个年轻企业家的发迹之路。

可是疫情爆发了。

疫情从华中地区开始,迅速席卷全国,首先冲击的就是线下产业,包括餐饮在内,很多店倒闭。

因为前期投入过大,没有营业额,银行贷款还不上,天价的租金很快烧光了账面的所有资金。

他破产了。

不仅如此,连续起伏的疫情击溃了他东山再起的信心,为了不拖累妻子和女儿,他主动提出了离婚。

他搬出了自己的家,开始浑浑噩噩度日。

直到又一天,他在抖音上认识一个朋友。

两人加了微信,那人微信名叫“热带浪子”。

浪子在柬埔寨工作,他洒脱的生活,他对于人生的态度,深深吸引了彼时的小彭。

两人时常聊到深夜,浪子给他分享自己在金边的见闻。

那炽烈的阳光,湛蓝的天空,巨大的棕榈树,成群的女人以及无比的自由。

说来有趣,来金边工作的建议,甚至由小彭本人提出的。

热带浪子自然十分欢迎。

浪子说,“来这里吧,工作环境轻松,月入几万不是梦想。”

于是小彭买了来金边的飞机票。

“其实也不是抱着发财的梦,而是走投无路。”

小彭是这么告诉我的。

到底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说起话来就是有文化。

说到此处时,小彭终于点燃了耳朵后面那支烟。

一边抽一边咳嗽,他好像不是很会抽烟。

“走投无路的时候,戒备就放下了。哥,这个你明白吗?”

不是金钱,而是这里的自由、热带的空气吸引了小彭,这听起来很抽象,但是不可否认,的确有这样的人。

他或许只是疲惫了,想要换种不一样的活法。

但他没想到,他来的是一座地狱。

落地柬埔寨之后,小彭见到了热带浪子,是个缺了半拉耳朵的瘦削男人。

小彭热情地带他游历首都。浪子带小彭进入一片园区,来到一座写字楼前面。

“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

然后小彭就走不了了。

浪子脱下了伪装,原来他的真实身份,是天日公司里负责好几个组业务的“业务总监”,绰号“一只耳”。

“欢迎你成为天日公司的一员,为了把你招进来,我可真是费了好大劲啊!”

“好好干,干个几年,包你能好好赚上一笔,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但你如果想要逃走,嘿嘿……”

这时小彭才注意到,荷枪实弹的士兵和保安守住了整座园区。

手机和证件被没收,这被铁丝网牢牢困住的地方,无异于一座有进无出的监狱。

8

小彭被分到了“业务组”,成为了负责网络招嫖业务的业务员。

具体流程是:他们在网上的各个平台散播招嫖信息,用一些性感的网图,来吸引那些有需求的男人们上钩。

照片是假的,价格是假的,甚至姑娘们也是假的,唯一真实的就是联系方式。

那些男人们添加上小彭之后,小彭会向他们提供虚假的照片和价格表。

“哥,看中了哪个小妹?”

男人说,“3号吧。”

“你去小妹那里还是小妹去你那?”

“来我这,让她带双黑丝。”

“好咧,哥,给个地址。”

男人把地址发过来,是一家酒店。

“半小时后到。”

小彭看着时间,约莫二十多分钟后,小彭给男人打了电话。

“你好,哥,我已经带小妹来酒店楼下了。但因为你是第一次在我们这接受服务,需要提前交费用,以建立一下信任。交了费之后,马上安排小妹上去。”

男人按照小彭的说法,用银行卡转了账。

“好的,哥,小妹马上上去,但我们需要你保证不会殴打小妹。所以,要再付2000块的保证金,备注写上小妹的工号。之后会退回的。”

男人有些犹豫,但这就是小彭直接打电话的目的。

诈骗团伙也懂一些心理战术——在电话里,大家都不容易拒绝,而且不会冷处理。

男人交了保证金,小彭再给他打电话,上来劈头盖脸一句:

“哥你是怎么回事?不是备注‘3号’,而是备注‘3’。你备注错了,再重新转一个正确的过来。放心,钱都会自动退回的!”

占据心理优势,击溃对方防线,小彭大学学的博弈论在诈骗活动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如果到这一步,就是兵不血刃的大几千收入了。

而如果还能继续拉扯,再通过唬人、威胁、心理博弈,骗出一些钱来,那就是锦上添花了。

可是,这些只是小彭的理想状况。

现实是,小彭可以在生意场上如鱼得水,侃侃而谈,可是一旦骗人,他就紧张结巴。

小彭说:

“哥,我……带小妹来了……你需要先……先交个费用,然后……然后……”

男人说:

“什么?先付钱?骗子吧,滚!”

然后挂断了电话。

小彭拿着电话,一脸蒙逼。

同组一个男人过来叫他。

“小彭,总监叫你过去一趟。”

小彭战战兢兢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已经站了几个男人。

业务总监走到小彭的背后,笑嘻嘻地把门关上。

“咔嗒”一声。

9

“小彭啊,这个月的绩效,你差得有点远啊,我很失望。”

业务总监一只耳拿起一根棍子来,敲打着桌面。

天日公司有着严格的绩效管理制度,KPI没有完成的代价,可不只是扣奖金那么简单。

一只耳一棍子抡在小彭的肩膀上,小彭应声倒地。在一只耳的示意下,几个男人一拥而上,对小彭拳打脚踢。

小彭声泪俱下,苦苦哀求,但那帮人完全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我就是骗不了人!”

小彭满身伤痕,彻底崩溃了。

“那你就得死!”

说着,一只耳照着他的脑袋又是一脚。

小彭急了,抱住一只耳的腿,不管三七二十一咬了一口。这时,他忽然听到“砰”的一声,感觉后脑一凉。

然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他已经被我当作一具尸体,从废品站带回了家里。

“那另外两具尸体呢?”我问小彭。

小彭说,“什么尸体?”

面包车里现在正放着两具尸体,原来小彭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也就没告诉他这个残酷的真相。

小彭忽然想到了什么,“哥,能用一下你的手机吗?”

“要给家人打?”

小彭激动地点头。我心说好嘛,你要是真死了,这个给你家人打的电话,可就值五千块钱了。

小彭走到阳台上,打通了一个电话。

我点了一支烟坐在床上,透过玻璃,看着他的表情和动作,从激动,到平静,再到失落,整个人的情绪好像垮下来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小彭打开门,把手机还给我。

“给媳妇打的?”

小彭点了点头。

“怎么说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闷闷地说,“快结婚了。”

我点点头,吐出一口烟来,不知道怎么回应。

真惨,鬼门关走了一遭,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给最爱的人打电话报平安吧,结果人家告诉你要结婚了。

“那你怎么办?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因祸得福,你怎么打算的?回国吗?”

小彭没说话,从我手里接过去那半支烟,盯着发亮的烟头。

然后他狠狠地嘬了一口。

10

小彭究竟是怎么打算的,我不知道,总之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依旧在天日公司。

而且他好像混得越来越好了。

他似乎能够自由出入园区了。有一次我带着黑脸收尸体,在斯维帕克看到他。

他正在和几个白人勾肩搭背,走出一幢霓虹闪烁的小房子,有说有笑。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最初遇见他时他眼睛里那股丧气,已经荡然无存了。

细想也是,名牌大学毕业,又是做过大生意的,只要是放下了心理包袱,踩着人往上爬是很容易的。

然后就是一年后了。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他带来了这四具尸体。

四具尸体里面有三具有主,一具无主。

根据老星给的联系方式,我拨通了那三家人的电话,收到款项之后,联系蛇头运送骨灰。

但李辉的父母早年间都去世了,于是我和黑脸一起,把他的骨灰撒到了5号公路。

黑脸在胸前画十字。

“愿上帝宽恕你,如同你宽恕他人,人来之于尘土,而归之于尘土,愿你的灵魂在安息吧,阿门。”

“主,求你不要在你的震怒中责罚我,求你不要在你的气愤中惩戒我。”

我静静听着。

黑脸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圣经》里唯一会的就是这么两句。

最初他跟我的时候,对于尸体害怕得不行,晚上会做噩梦。

后来有一天,他不知道从谁那里学来这么几句话。

一开始他念一句,我就踢他一脚。但后来,每次听到黑脸念这个,我竟然也觉得,内心似乎更加平静了。

手机震动起来,是小彭的信息:

“哥,晚上请你吃个饭吧。”

我本来想拒绝的,因为我知道这次吃饭肯定不只是吃饭。而不管这趟浑水到底是什么,我都不想搅。

但鬼使神差的,我还是答应了。

“几点?在哪?”

“七点,小东北烧烤。”

11

晚上七点,我准时到场,小彭已经坐在包厢里了。

小彭和我碰杯,喝得很猛,烤肉没吃几串的,酒倒是已经喝了几瓶了。

而我不敢多喝,他喝一杯我喝一口。

小彭很快上脸了,低声问我:

“哥,王石居的骨灰送回去了吗?”

我故意说,“没联系上,在5号公路上扬了。”

小彭用已经发红的眼睛看着我,“不可能,他有女儿。”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一个女儿。”

然后他又看着我,低声说,“所以他媳妇一定会把骨灰接回去的。”

我回忆了一下,王石居,是那个被吊在管道上、割掉了舌头的男人。

我忽然想到一点,这四个人都是安徽人,而李辉和王石居都是铜陵的。

小彭也是铜陵的。

“那一天,他们找到了我,说看在老乡的份儿上,让我帮帮他逃走。”

“杨涛说,小冰被那帮狗娘养的……”

“我没同意,我觉得风险太大了,没人能逃出去的。”

我默默听着,我又看到他眼睛里的丧气了。

我没有阻挡他喝酒,也没有阻挡他醉。因为我觉得,在这里,能让他彻底放下戒备的,可能也没有别人了。

但另一方面,我又隐隐觉得他根本就没喝醉。

他似乎是在以一种有意为之的清醒状态,把这些话说给我听的。

我安慰他说,“我知道你的难处。”

小彭直起腰来,“哥,认真的,帮我个忙。”

“你说吧。”

“以你的名义弄张银行卡给我吧,我想给他们的家人一点补偿。”

业内人都知道,银行卡属于能不碰就不碰的“四件套”,我做的行当虽然灰色,但还不想涉入洗钱的风险。

或许我心里有点同情小彭的遭遇,但我还是拒绝了。

一码归一码,活人的事,不能沾。

小彭点了点头,也不再喝了。

过了一会儿,他去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让自己彻底清醒,然后结账离开了。

12

那天之后,小彭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我再也没有在见过他。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我带着黑脸在米粉汤的摊位上喝粉。

黑脸智商不高,饭量很高,吸溜吸溜着很快把汤底喝光了,小摊老板又给他添了一勺。

老板是个天津人,压低声音跟我说,“感觉到了吗?最近这边多了很多新脸儿。”

我笑了笑,“太正常了吧?现在是旅游旺季。而且金边啥都缺,就是不缺中国人。”

说着,我露出一个“你懂的”的表情。

老板表情十分严肃,“不一样,我能看出来。”

黑脸马上不喝汤了,傻笑着说,“你能看出啥来?老板你还有火眼金睛不成?”

老板白了黑脸一眼,拉出小马扎在我身边坐下。

“昨天,来了三个中国人,看着都不超过三十岁。小平头,穿得很板正,对,就在你这坐着。”

我说,“咋了,这位置不能坐?vip黄金座位?”

“你这人,没跟你开玩笑。他们跟别人不一样。仨人儿一块喝汤,也不说话,很警惕,一直在看周围。不像是来旅游的,也不像是来办事的。”

老板又说,“我就多留个心眼,观察了一下,这条街上,像他们一样的人有好几拨。你知道不,就那种眼神。”

老板看我不说话,叹了口气。

“我就多余跟你说,你懂个啥眼神啊?死人能有啥眼神?”

说着,老板骂骂咧咧回后厨了。

我把筷子放下,打量着街上的行人。

真别说,经老板这么一点,我真发现了几个站在街边,装作无所事事的人,十分可疑。

他们的气质和这条街很不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但我有了一种预感:有大事要发生了。

13

两天之后的上午,一声枪响惊扰了这条街。

一场布置许久的“收网行动”正式展开。

收网的两个小时前,三名来自南京公安的便衣假装成“被骗来这里工作”的中国人,被天日公司资料组的领导带着,进入了园区核心地带。

资料组领导手里盘着两个核桃,露出满嘴的大金牙。

“跟着我们的干,包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但你们要是想逃,我保证你们不能全活着离开园区!”

便衣们假意顺从,迅速摸清了整个园区的地形路线,天日公司写字楼的位置,以及核心人员所在的楼层。

收网的一瞬间,他们迅速制服了身边的“大金牙”。

资料组的另一个小领导转身想逃,被便衣一个鱼跃扑倒。

大金牙手里已经包浆的核桃滚到了下水沟里。

东南西北,园区的七个入口同时被特别行动小组攻入。

园区的守卫们举枪射击,被行动小组用95式步枪连续点射放倒三人。

战斗正式打响,枪战的声音在两个街区之外就能听得到。

然而枪战持续了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那些荷枪实弹的当地军守卫在训练有素的跨国行动小组面前,确实没什么战斗力。

在被击毙三人、打伤五人之后,那些平时凶神恶煞的当地军们,忙不迭把枪扔掉,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求饶认罪的速度一个比一个快。

当然,这些场景我都没看到,都是后来米粉汤老板讲给我听的。

天津人血脉里都有说相声的基因,他讲得绘声绘色,好似亲眼目睹。

当时,我和黑脸正坐在我们的面包车上,面包车停在距离园区不远的路边,随时准备出动。

不是想要冒险,而是我预感到今天可能会死人,我们在等生意。

结果,生意没等到,我却又一次看到了小彭。

小彭一个人拼命地拨开街上的人群,仓皇逃命。

但出人意料的是,后面追他的不是警察,而是一个缺了半拉耳朵的男人,那人手里还拿着一把枪。

我瞬间意识到,这人就是小彭口中的业务总监——一只耳。

我愣愣地说了一句:“这人要杀小彭!”

小彭飞快从我们面前跑过,只听“砰”的一声,一只耳开枪了!

然后我看到,人群静默了一秒,然后开始惊叫着疯狂逃命。

一出电影里才能出现的逃杀真实发生在我面前,我一时间懵住了。

或许是被那一枪吓蒙了,主驾驶上的黑脸,忽然莫名其妙地踩下了油门!

面包车疾啸着冲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挡在了一只耳面前!

一只耳大怒,一枪打掉了副驾驶的后视镜,我和黑脸同时抱住了脑袋。

面包车撞在路边墙角上才停了下来,一只耳绕过面包车继续去追小彭。

我惊魂未定,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一脚把黑脸踹下了车。

“你他妈真是二愣子啊,想害死老子啊?”

这时,小彭已经跑到了一条巷子里,一只耳追了上去。然后,我听到了“砰砰”两声枪响,感到头皮发麻。

特别行动小组成员随即赶来了,冲进了巷子里,警车也赶到了。围观的人群都围了上去。

等行动结束,警方都撤走后,我带着黑脸走进了那条小巷子里。

没有看到尸体,但看到了一滩血迹。

我给小彭发短信,“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没有收到回复。

14

当天晚上,当地头条新闻发布:中柬警方的联合行动,一举摧毁了天日公司。

在“国人在金边”群里,各类小道消息层出不穷。

“你们知道吗?天日公司不光招嫖诈骗,还绑架、卖淫和贩毒,警方在园区里搜出了一百公斤的海洛因。”

“他们园区里地下其实是个淫窝,里面有许多不满14岁的中国女孩,不然也不能招来两国联合打击。”

“听说,是有人报警了,持续透露消息给警方,所以收网行动才那么快。”

“替天行道,大快人心!”

当然消息有真有假,难以分辨。

无论如何,抓捕行动那天,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小彭了。

我曾担忧于小彭是否活下来了,后来还曾上网找过相关信息。

各大国内门户网站都报道了这场跨国行动的胜果:布置数日,一举收网,抓捕嫌犯294名,解救被困者362人。

而背后的内应,是一位化名“陈刚”的28岁男子。他潜伏在天日公司内部,向警方提供了翔实的视频和录音资料。

出于保护,没有照片。

按理说,事情到这应该算是结束了。

小彭就算是大难不死,押送回国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然而,直到很久以后,我认识了一个叫“野驴”的人。

从他口中我得到了更加意想不到的消息:

原来,在天日公司被端的一个月前,小彭找到了野驴,让他给整了几件东西。

“几张手机卡,几张银行卡,一套微型摄像设备,以及一把手枪。”

“操,也就是我了,能给他搞来。我是谁啊,金边叮当猫!”

按时间推算,大概就是我拒绝他的后两天。

如小彭所说,银行卡是用来补偿王石居几个人家人的。

不记名的手机卡是用来偷偷联系外界的。

微型摄像设备是用来偷偷记录影像的,这些影像可能会成为证据。

这几样东西联系起来,我猛地意识到:

难道小彭就是“陈刚”?

想到这,我忍不住径自笑了起来。

野驴看我笑觉得莫名其妙,“老陈你这嘿嘿嘿的,傻笑啥呢?”

我笑着说,“你不懂。”

没人懂——一个被骗来这地狱般异国他乡的人,在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没有选择脱离苦海,反而摇身一变,成为了诈骗公司的小领导。

最后又凭借一手之力,以身犯险,掀翻了猖獗的犯罪园区。

这事说出去大概都没人信。

怪不得追他的人,不是警察,而是天日公司的业务总监。

可是——手枪呢?

他买手枪来干什么?

自保吗?

他早就意识到一只耳会杀他?

可是他分明在收网之前,就可以离开园区进入警方保护。

一只耳,热带浪子,业务总监。

骗他来这里的人,敲碎他脑壳的人。

为什么在警方严密的布防下,一只耳还能离开诈骗园区,单追小彭?

小巷子里的那两枪,到底是谁开的?

想到这,我又不禁觉得心里发冷。

我恍然意识到:

我所认识的小彭,可能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15

又过了三个月,我收到了一条信息。

那时是下午,我和黑脸正在金边的郊外,驾驶着那辆面包车去一个村里收尸。

号码陌生,来自中国,信息内容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里夕阳西下,湖光粼粼,后面是城市的剪影。

那是南京的玄武湖,十年前我去过一次。

小彭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背对夕阳,意气风发,透过照相机镜头看着我。

小彭果真还活着。

不仅如此,因为戴罪立功,他似乎也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小彭拜托我办一张银行卡的事情。他说那笔钱,是用来补偿王石居几个人家人的。

可联想到小彭做的一切,另一个想法涌入我的脑海:

“那可能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借口。”

前前后后,早就打算好了一切。

深思熟虑,胆大心细。

总有办法,总有退路。

我熄灭屏幕,轻声说了句:

“真牛逼啊。”

收起了手机,催促黑脸赶紧开车。我们继续向前,去收下一个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