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城的暮色,总是裹挟着钢筋淬火的气味。笨羊羊跪在ICU外的走廊,眼睁睁看着电子屏上“羊长河”三个字,仿佛变成了灰烬。此时,他口袋里还揣着那张被体温捂软的超市小票,上面记录着12月15日的购物:东北珍珠米1袋,鲜牛奶2瓶。这袋米和两瓶牛奶,如今成了他与父亲之间最后的关联。
那年开春,羊爷爷背着二胡进城。褪色的琴袋里,蟒皮琴筒探出头来,马尾弓上还沾着老祠堂的松香末。老人在电梯里,如同把自己塞进铁盒的旧胡琴,瑟缩在角落。感应灯骤亮时,他才慌忙用袖口擦去琴轸上的浮灰。一进笨羊羊家,他把从老家带来的柿饼一股脑堆在桌上。
“琴声是通灵的。”老人常常这样念叨。天还没亮,他就坐在楼顶拉起《我是一个兵》,激昂的琴声惊醒了整栋楼的声控灯。隔壁的老太太常常驻足倾听,可老人却把琴弓往膝盖上一横,说道:“这调子不熟,给您拉个《赛马》吧。”琴弦颤动,那声音仿佛带着草原的奔放,让这水泥森林里似乎真有马蹄声哒哒踏过。
灵羊羊学说话那天,老人用松香在琴筒上画了个笑脸。从那以后,每个夜晚,悠扬的琴声从阳台飘出,与米香交融,在空调外机间缓缓流转。笨羊羊却丝毫没有察觉,琴码在不知不觉中日渐歪斜;也未曾注意,老人总是把止痛贴剪成小块垫在琴弦下;更没看到,老人对着老家方向调音时,那一颗颗抖落的泪珠,在蟒皮上晕出深色的斑痕。
那个暴雨突至的黄昏,粮油店老板娘打来电话。笨羊羊冲进雨幕,看到老人蜷缩在米袋垒成的孤岛上,怀里紧紧抱着二胡,琴弦已断了一根,可他渗血的手指仍护着那袋珍珠米。抢救室的玻璃,映出他们最后的合影:老人佝偻得如同风干的琴弓,笨羊羊的影子则被霓虹灯割得支离破碎。
守灵夜,灵羊羊突然指着琴袋笑了起来。大家发现,褪色的蓝布衬里上,有个歪扭针脚缝补的星星形状补丁,那竟是老人拆了自己内衬做成的。琴盒夹层里,塞着一个油纸包,里面裹着泛黄的工分票和笨羊羊儿时的乳牙,背面用松香写着:“琴要常拉,根才不断。”
笨羊羊抱着开裂的琴筒,听穿堂风掠过生锈的琴弦。冰箱里还冻着半瓶牛奶,保质期就停在那个暴雨的日子。雾霾弥漫的夜空,忽然传来一阵嘶哑的弦音,他恍惚间看到老人坐在云端拉琴,琴弓划过,天空裂开一道缝隙,老家后山的月光倾洒而下。
暖穴的桐油灯照亮棺内时,笨羊羊瞥见父亲耳后粘着一片枯槐叶。那是三年前争吵那日,老人拖着编织袋走到村口,从老树上落下的。那年冬至,灵羊羊因为喝了凉牛奶住院。笨羊羊冲进厨房,愤怒地砸了搪瓷缸,吼道:“城里不用土法子温奶!”老人蹲在地上捡碎片,浑浊的双眼盯着笨羊羊锃亮的皮鞋,缓缓说道:“当年没这土法子,你早饿死在粮本儿时代。”
矛盾最激烈的时候,是去年惊蛰。老人用买药钱给乞丐买了整袋米,笨羊羊当着社区主任的面,大声呵斥:“您当虎口城是生产队呢?”监控视频里,老人整夜在消防通道拉《病中吟》,琴弓马尾断了两根。天亮时,他攥着皱巴巴的车票,小心翼翼地问:“送我回村吧?”笨羊羊一把扯过车票,撕得粉碎,喊道:“随您!”
如今,躺在棺中的老人,穿着那件沾满松香的中山装,胸口袋露出半截泛黄纸片,那是被笨羊羊撕碎、又被老人用胶带小心拼接起来的车票。殡葬师说,更衣时老人右手紧攥成拳,掰开才发现掌心攥着一块奶糖,糖纸上印着灵羊羊的周岁照。
“撒土——”阴阳先生的铜锣震落松枝积雪。笨羊羊跪在冻土上,看着黄土一点点湮没父亲嘴角未愈的溃疡。去年中秋家宴,他还指着那溃疡讥讽:“又偷喝灵灵的奶粉了吧?”老人当时沉默着咽下滚烫的饺子,任面皮粘在溃疡上结成白痂。
守灵第三夜,灵羊羊翻出琴盒里的千纸鹤。拆开止痛片锡纸,背面是铅笔写的《给灵灵的歌》,谱号旁有团晕开的墨迹,想必是笨羊羊说“随您”那夜,老人颤抖着写下的。
圆坟时,山风掀起孝服,笨羊羊突然发现墓碑背面有刻痕。青石上歪扭的“不怪你”三个字,被雨水冲刷成蜿蜒的沟壑,像极了老人最后一次进城时,在火车站地上画的五线谱。
返程高铁上,灵羊羊摆弄着长命锁,突然开口:“爷爷说琴怕潮。”笨羊羊望向窗外,远处新坟上的引魂幡在雨中舒展,幡尾系着的红毛线,正是三年前老人想给孙女生日礼物的那根。
地下车库的感应灯亮起时,悲切的琴声不知从何处飘来。电梯镜面映出笨羊羊肩头的槐叶,已枯成标本。监控视频里,灵羊羊正踮脚将凉牛奶倒进搪瓷缸,嘴里哼着跑调的《我是一个兵》,那是爷爷曾经最爱拉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