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面纱
  • 郭羽
  • 4497字
  • 2025-03-20 09:10:03

2008年11月21日

“啪”的一声,陈秋霞烦躁地挂了电话。

她侧身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长长地嘘出一口气。真是一大早就晦气!五年了,这种电话她每隔半个月都要接一回,“有我们家栋消息了吗?”“大妈就指望你了,你可得多上点心。”每次反反复复都是那么几句话,虽然应付一下也花不了几分钟,但一听到对面苦大仇深的声音,陈秋霞总有一种如鲠在喉的难受。她很想让电话对面那个人别再打电话给她了,这件事她实在是帮不上忙,但她不敢,她不敢得罪电话对面那个人。只要她还在报社干,这个电话她大概是要一直接下去了,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也都怪她妈,口无遮拦,啥事都爱在村里炫耀,为她惹来这一身骚。

她的头百无聊赖地靠在椅背上,两条腿往前一伸,目光在天花板上游移,对她来说,今天最难的事情已经被她应付过去了,接下去也就是上上网,看看论坛的事儿了,她还不想这么快就开启今天的工作。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目光被天花板角落的一只灰色蜘蛛吸引。蜘蛛细长的身体在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里投下淡淡的影子,在半明半暗中,灰蜘蛛的八条腿在有节奏有规律地摆动,陈秋霞察觉到这只灰蜘蛛正在织网。她的视力非常好,在阳光的辅助下,她将这幅蜘蛛织网的动态图看得一清二楚。蜘蛛的前腿控制着丝线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拉扯着银色的丝线,后腿在天花板跳跃,将丝线连接到天花板上,蛛网的八卦形框架已经显现。

陈秋霞还是第一次细细地看蜘蛛织网,她看得出了神。她眯起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眼睛却调整不了适当的焦距,那蜘蛛忽大忽小,越来越幻化,脑子里却开始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自打怀孕之后,孕激素让她变得敏感多虑。她看着蜘蛛辛辛苦苦编织起这张赖以生存的网,又想到过不了多久,蛛网便会被清洁阿姨无情地掸去,心里不禁产生了一点同情,哎,寄居在别人的地盘,大概都会是这样的下场吧。那她的这张网呢?她精心编织的这张幸福生活的网,在每一次接到白桂英的电话后,也总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就在陈秋霞想得出神的时候,报社的门卫打来电话,说有一个叫黎敏的女人找她,问她认不认识。

“不认识。”陈秋霞甚至没有思考一秒,便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之后又是“啪”一声挂了电话。她索性起身去饮水机接了一杯热水,准备温一温带来的一袋牛奶。刚回到座位上,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还是门卫打来的,不过换成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是花枝岛小学的那个黎敏,你们之前报道过的,我有点事情想找你……就是你们之前那篇报道……”电话那头的女人反反复复地介绍着自己,生怕陈秋霞又是一句“不认识”将她拒之门外。

“黎敏……花枝岛小学……”这几个字在陈秋霞的大脑里兜了好几圈,终于在她听到对方吞吞吐吐地说出“蛇蝎女老师”后对上了线,来者是之前那篇轰动一时的报道里的女老师黎敏。这也不能怪她,那篇报道虽然挂了她的名字,还是第一作者,可毕竟不是她写的,她甚至都没完整地看过,再加上现在怀了孕,都说一孕傻三年,她觉得自己能够在两三分钟里反应过来,已经是相当了不起了。

她来干什么?这让陈秋霞摸不着头脑,但之前那篇报道带来了巨大的效益,甚至事情已经过去快四个月,网上的讨论热度依旧不低,这让她觉得还是有必要见一见对方,也许,又能挖出不为人知的新闻,便说道:“你到东楼302来找我吧。”

挂掉电话,陈秋霞一改刚才的颓废,端坐起来冲着对桌的黎花神秘兮兮地说道:“有大新闻,女主角送上门了!”继而又转头对斜对面的林静说,“小林,你也准备准备,学习的好机会来了!”

“什么什么,霞姐,是有什么大新闻吗?什么女主角呀?”林静的反应比黎花还快了些许,这大概是新人特有的工作劲头。林静今年刚毕业,八月份刚刚入职,干起活来激情十足。对记者来说,激情是新闻报道的灵魂,很多出彩的新闻,背后都是靠着对新闻天生的激情才发掘出来的。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准备好相机,记得拍些照片。”陈秋霞回答完林静的问题,见黎花依旧没有动静,便站起来,探出身子朝黎花挥了挥手臂,“黎花,看什么这么出神呢?”她有一种感觉,最近这几个月,黎花对待工作的激情有一种断崖式的下降,经常要喊她好几声才会给个反应。

黎花看着电脑屏幕的余光察觉到陈秋霞的动静,方才摘下耳机,一脸淡然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黎敏,那个黎敏找上门来了,就是那个……”陈秋霞怕黎花听不明白,正欲解释,黎花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眼放光地问道:“你说得是花枝岛小学的那个老师?”

“对对对,就是她。黎花,你可准备好,依我看一顿争吵是免不了的,但咱们正好拿这个继续做文章……”

“章”这个字的尾音还悬在半空,办公室的门口出现了一张蜡黄黯哑的脸。这张脸看上去像是有十来天没睡过觉,疲惫的眼睛下面挂着两个发黑的眼袋,仿佛是灵堂上的两条黑挽带。

“请问哪位是陈秋霞老师?”女人小心翼翼地冲着办公室里的人问道。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毛线开衫,清瘦的身躯背着一个浅黄色帆布书包。虽然憔悴,却很清爽,透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

“是我。你——就是黎敏吧?”陈秋霞把这个“你”字拖得很长,顺势上下打量着门口的女人,拘谨、局促、唯唯诺诺的样子,原以为对方会充满敌意,一见面是火山撞地球般的激烈碰撞,那正好可以借题发挥,整出一个新闻,却没想到对方尊称她一声“老师”。在报社这种大家张口闭口就是“某某老师”的地方,都很少有人叫她一声“老师”。这些日常和文字打交道的人,骨子里还是有一种自命的清高。但“老师”这个称呼,也有一种越来越滥用的趋势,常常碰到不知怎么称呼对方的时候,便加上一个老师,毕竟礼多人不怪。

黎敏站在门口点了点头,以做回应,却未挪动脚步朝办公室里走,像是在等待门里人进一步的指示。她的心情非常复杂,她本应该恨门里那些人的,是她们推波助澜,令她遭到网暴、陷入困境,毁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但是自小母亲带给她的教养,让她时刻保持着待人接物的礼貌与体面。

可惜的是,这到了陈秋霞眼里,却变成了好欺负,她没好气地丢出一句话:“你怎么还有脸来报社呢,做出那样的事情,现在都成过街老鼠了吧?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呢?”

陈秋霞的傲慢无礼在黎花和林静眼里已是习以为常,但今天一见到来访者就是这么冲的一股火药味,还着实是第一回。这让摸不着情况的林静不知该如何接待门口这位女人,只能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紧紧抓着手中的相机。

“进来吧,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呢?”按照往常,来访者若是点名找的陈秋霞,黎花绝不会插嘴多说一句,但是今天来的这个人,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参与进去。这几个月,她一直在关注自己写的那篇报道引发的沸沸扬扬的舆论,让她对这件事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也让她很想知道,黎敏这次来报社找陈秋霞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从空着的一个工位处挪了一把椅子过来,摆在她和陈秋霞办公桌侧沿的中间,示意黎敏坐在这里聊。

在四面白墙的办公室里,黎敏没走几步,便被陈秋霞身后那面锦旗上的几个字刺痛了眼睛。刚才站在门口,斜射进来的阳光充盈着办公室,遮盖了锦旗上文字的光芒,此刻走进屋里,方才看清锦旗上的几个字“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落款是她很熟悉的两个人的名字“苏大年袁满”。再次看到这两个人的名字,黎敏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愣在那儿干嘛,有什么事赶紧说,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应酬你。”陈秋霞见黎敏走到一半停下了脚步,又没好气地说道。

黎敏在陈秋霞的催促声中,小心翼翼地走到桌旁,从书包里取出一沓A4纸,放在最上面的正是《花枝岛小学女生坠楼真相蛇蝎女教师令人发指》那篇报道的复印件,下面是成千上万条网友在网上对她的指责和谩骂。

她把这叠辛苦整理出来的材料整齐地摆在陈秋霞面前,说道:“这个案子,我没有冤枉苏眉,你们能不能再写一篇文章,帮我澄清一下……”

“你说没冤枉就没冤枉啊,你的意思是我们弄错了?”陈秋霞还未等对方将话说完,便截过了话头,“那时候你不是向警方承认冤枉了嘛?”

黎敏见陈秋霞态度恶劣,便转向黎花企图寻求帮助:“我真没冤枉苏眉,这事情很复杂……”来之前,她盘算好了一肚子话,却不曾想在陈秋霞这里直接遭到了封杀。在她心里,记者应该是能讲得通道理的人,这令她感到错愕与难受,许多话闷在胸腔里,一下子不知道又该从何说起。

黎花抬眼看向正在说话的黎敏,两人目光相接。黎花看到她一双黑色眸子黯淡无光,眼中涌出痛苦,仿佛世界已再无任何光亮。

五年的记者生涯,黎花也算阅人无数,只要看到对方的眼神,她大抵能知道对方个什么样的人。当自己笔下那个“蛇蝎女老师”活生生出现在面前时,黎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怪,她想,也许是在写报道的时候,对黎敏有过一些了解。但现在看到黎敏痛苦的样子,黎花没有丝毫惩恶扬善的快感,反倒突然心生同情。

“你有证据证明你没有冤枉那个孩子吗?”黎花问道。

“我……”黎敏身子一颤,哽咽的声音,似乎还想为自己辩解,“事情真的不像你们写的那样……”她挣扎着想要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但还是失败了,她伸手捂住嘴巴,整张脸扭曲成一团,她哭了,“我的母亲因为这件事情死了……她是一个好人……”

黎敏此次来报社正是因为母亲的不幸离世。母亲生前最挂念,最不放心的就是她身上背着的这个命案。料理完母亲的后事,黎敏便有了要为自己争取清白的想法,也想对那些诋毁母亲的谣言做一个澄清。

自从《花枝岛小学女生坠楼真相蛇蝎女教师令人发指》的报道发出后,家里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只要接起电话,对面传来的都是破口大骂的脏话与诅咒。白天、夜里几乎一刻不停,后来,家门口还被贴了大字报、摆上了花圈,甚至还有网友拿她母亲的离婚、再婚的信息大作文章。

处在风口浪尖的黎敏只能躲在家里,整整半年,她都不敢出门。继父在家里唉声叹气,母亲每天出门前都要乔装打扮一番,生怕被人认出来,半年不到头发全白了。那天深夜,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声惊扰了已经休息的一家人,一向劝黎敏忍忍就过去了的母亲,终于接起电话,跟电话那头的一个陌生人争论起来,因为情绪过于激动突发心肌梗塞。一周后,母亲走了。母亲死后,黎敏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网上的诅咒“祝你全家死光”,内心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所以,你这是跑来这里博同情?人家还死了女儿呢!”陈秋霞截停黎敏的话语,声音冷而锋利,“这是你的报应,懂吗?报应!”

“你们自诩正义,但事实上你们与与刽子手又有什么两样!”黎敏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自己从地上撑起来,又因为头重脚轻,身子一阵摇晃。

黎花伸手扶住了她,却发现她的皮肤滚烫——原来黎敏还发着高烧:“我还是送你出去吧,这事儿你跟我们说没用,你得跟警察去说,更何况当时你也承认了啊。”

“黎花,你没必要跟这种人废话。”陈秋霞不耐烦地拿起桌上的那一叠资料,朝黎敏的身上甩去,“把你的这些东西也带走!”

黎敏猝不及防,资料零零落落地散在地上,她赶忙蹲身去捡,却被陈秋霞一脚踩在鞋底。

“把你的脚抬起来!”黎敏看着印有自己母亲资料的那张纸被陈秋霞踩在脚下,用尽力气支撑自己站起来,怒视着陈秋霞正声说道。

“这种垃圾,我还嫌脏了我的脚呢,哈哈哈哈!”陈秋霞一阵轻蔑的嘲笑,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不行,我得出去透口气了,这屋子里空气太浑浊了!”话音未落,她脚下一滑,人没站稳,重重地摔倒在地。

黎花看到了那张刚刚被陈秋霞踩在脚下的纸上印着一张清秀的面孔,是黎敏口中被网暴骚扰得不幸离世的母亲,名字叫刘小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