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面纱
  • 郭羽
  • 4341字
  • 2025-03-17 11:32:54

2011年9月18日

“你说黎花就是悬疑小说作家‘落霞’?”

在海舟市刑警队的询问室里,夏新亮瞪大眼睛看着黎花的前夫马博。接到警方电话不到半个小时,马博就出现在了刑警队。

当夏新亮听到“落霞”这个名字的时候,913命案在他心里发生了化学变化,这不再只是一起普通的命案,而是他的偶像——中国悬疑小说女王落霞惨遭杀害案。

真没想到,竟然连她的死都成了一桩悬案!

“是的。”马博还沉浸在得知黎花死讯的悲痛之中,脸色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而变得惨白。他刚刚认完尸,证实死者就是黎花。面对警方的询问,他只能用最简单的语言回答。

两个字之后,是漫长的沉默。

虽然他和黎花已经离婚,但他依旧是爱她的。这份爱,自那个黄昏他在人群中第一眼看到黎花开始,便似一条河流在他的心中缠绕流淌,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涛汹涌,时而涟漪微漾,时而冰封十里,但从未枯竭。

询问进行得很艰难,平时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的马博此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完成。

“先喝杯咖啡吧。”赵玮让夏新亮去泡了两杯雀巢咖啡,把其中一杯递给马博。杯底碰到桌子的声音,都让马博觉得心惊肉跳。

赵玮喝了一口咖啡,便将目光投向窗外,以给对面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一些平复心情的时间和空间。她看到窗外那株高大的桂花树,伸展有秩的枝丫此时正是繁盛气象,灿烂的阳光在金桂上跳跃。她起身去将窗户打开,一阵幽幽的桂花香气随风流淌进来。

“她虽然生在梨花盛开的季节,但她最喜欢桂花。”这样一句与询问毫无关系的话无端端地从马博喉咙里发出,声音里充满内疚。他紧锁眉头,像是陷入在回忆之中。

“马先生,眼下这个案子非常需要你的配合,我们可以继续了吗?”赵玮见马博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咖啡,苍白的脸色开始微微有些泛红,终于开口说道。

“你们问吧。”马博正了正身子,声音里有些为难和歉意,“其实,我跟黎花有一年多没联系过了,对她的近况并不太了解,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你们。”

“没关系,我们问什么,你尽量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就行。”赵玮柔声说着,却抛出一个尖锐无比的问题,“你们是因为什么原因离的婚?”

相当高比例的女性被害案子兜兜转转凶手的头衔最终都落在丈夫或恋人身上。朝夕相处的伴侣,最容易对彼此产生杀意。有些凶手,平日里连杀只鸡都下不去手,却能草率地把伴侣杀了,原因很简单,鸡没招惹他,但伴侣却会一次次触碰到他们反感的开关,两人之间又夹杂着利益关系。马博和黎花虽然已经离婚,但两人之间总归还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有不少前夫出于各种原因将前妻杀害。

又是漫长的沉默。

马博不知该从何讲起他和黎花这段才维系了12个月的短暂婚姻。这个问题把他的心神带进一条幽长寂静的小路,小路的起点在学校门口那个霞光满天的秋日傍晚,终点则通向平静海面上的两座孤岛。

其实,他到此刻都没有弄明白黎花究竟是为何要跟他离婚。现在回过头去看,黎花为什么突然之间决定跟他结婚,他也开始疑惑。

他们像是两个海岛上的人。从跟黎花确立恋人关系后,这样的想法就时不时会找上他,如此忐忑地谈了三年恋爱,期间分分合合。直到2008年9月20日的晚上,黎花一边吃着饭,嘴里蹦出一句“我们结婚吧”。

他一定是被幸福冲昏了头,甚至都没有问她为何突然愿意跟他结婚。之前,他每一次跟黎花提到结婚的想法,都被她岔开话题。

三个月后,他们就去民政局完成了结婚的所有手续。因为黎花不想办婚礼,他们只是采购了一些喜糖,向亲朋好友分享了这份甜蜜的喜讯。为此,他还被父母骂不孝顺,连结婚的仪式都不肯办。但黎花不愿意,他也不想强求。他猜,应该是黎花没有了亲人,害怕独自面对那热闹的场景。

婚后,他从教师宿舍搬进了黎花的三居室。他们相互陪伴相互依赖,他们彼此相爱却又隔着一湾狭长的海峡。甚至,他能走进黎花的身体,但总感觉走不进她的心。黎花像是藏着许多秘密,时常欲言又止,每一次他问她,她总跟他说,你想多了。

他安慰自己,也许是悬疑小说作家需要给自己保留一份神秘感,才有利于她的创作。只是,他曾向往的婚姻关系是亲密无间,为此他也和黎花发生过争吵,但每一次都是他先败下阵来。

2009年12月24日,那天下着蒙蒙细雨。他下班路过楼下的水果店,看到门口的草莓在雨中鲜红欲滴,想起黎花最爱吃草莓,便买了一袋回家。回到家里,却发现黎花不在。那晚,黎花没有回家。他给黎花打电话,没人接。第二天,黎花也没有回家,直到礼拜天早上,她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出现在家里。他问她去哪儿了,怎么连个电话都不接。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沉默良久之后,她说她要离婚,而且马上就要离,只要他同意,她愿意把房子留给他。

从匆匆结婚,到草率离婚,像是大梦一场,很多的希望与失望之后,又回到了原点。他知道只要是黎花决定了的事情,他都不可能改变。他想要问个究竟,但也清楚,只要黎花不愿意说的,就算他问,也不会得到答案。

“这个……我不知道原因。”马博停顿了许久,缓缓说道,“也许是我跟她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数学老师,而她是读者眼中的悬疑小说女王。其实,如果在结婚之前我知道她是那么出色的小说家,也许我会对她望而却步的。”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但他也清楚,这绝不是黎花想要离婚的真正原因。之前他对黎花还有一些怨怼,在得知她的死讯后,就只剩下悲伤与遗憾。

“你的意思是,在你们结婚之前,你都不知道她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小说家?”赵玮问道。

“是的,和黎花谈恋爱的时候,她没告诉过我。我也是跟她结婚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才发现的。除了我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她就是‘落霞’。”

“最神秘的悬疑小说家,保密工作都做到男朋友身上。”夏新亮在做记录工作之余,忍不住插嘴。人与人之间真是不同,若是他能写出如此精彩的悬疑小说,定是逢人就介绍自己,还得去爷爷坟头烧上几本,让他老人家也泉下有知。

“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是‘落霞’吗?”赵玮对马博提到的这一点感到讶异。她见过很多作家,都非常乐意在媒体面前露脸,宣传自己的作品。那算得上是一件光耀门楣的事情,很多时候,这也可以为小说提升销量。

“是的。就连她的小说拿奖了,都是请编辑代为领取。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说,那会很麻烦。她要求我必须为她保守这个秘密,不可以对任何人说。不过,现在她死了,应该也没关系了吧。”

“那据你所知,她有跟人结过怨吗,或者说有没有什么仇人?”

“没有。”这是所有问题中,马博回答得最有底气的一个。

“为什么这么肯定?”

“她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自从她辞职之后,一直是独来独往,没有朋友也没有社交,平时不是在闭门写作,就是一个人去某个地方待上一段时间采风,寻找灵感。就连我们结婚,她都只送出去一份喜糖。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想,她去花枝岛应该也是为她的小说寻找灵感吧。”

“你知道陈秋霞吗?他们关系怎么样?”

“她从报社辞职后,我就没听她提起过陈秋霞了。那时候结婚,我还问她,是不是给秋霞姐送份喜糖,好歹她也算是半个媒人,黎花说不用了。”

“你们离婚后她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不知道。”马博面带难色地低下头。离婚之后,黎花把房子留给他,自己搬了出去,他就再没见过黎花。准确地说,是黎花跟他断了联系。刚离婚那阵,他给黎花发过信息,但黎花都没有回复。再后来,他也就不再去打扰她。他从书店买落霞新出的小说,成了他和黎花之间残存的一点联系。

赵玮觉得马博口中的这个黎花和花枝岛村民口中的黎花大相径庭。不过,马博有一年多没有见过黎花了,这一年多也许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一个人有如此之大的改变。

“赵警察,”马博抬起头看向赵玮,却欲言又止,迟疑片刻,才说出口,“她走得痛苦吗?”

“具体的细节不方便向你透露,从法医解剖的结论来看,应该不算痛苦。”赵玮对马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很是惊讶。这类问题多出自死者至亲,如果告诉他们死者走得没那么痛苦,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点宽慰。马博有这个想法,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赵警察,我还有一个请求,黎花没有亲人,她的遗体我能不能带回去安葬,夫妻一场,也算是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原则上,死者的后事必须交由她的家属处理,但是黎花没有亲人在世,现在有人愿意为她料理后事,也算解决了警方的一个难题。赵玮告诉马博,等可以领取遗体时,会通知他来认领。

送走马博,赵玮把自己关进了会议室。越是调查黎花,赵玮越是感觉这个案子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花枝岛啤酒屋的老板娘”,“陈秋霞坠崖前的最后一个电话”,“海舟时报记者”,“神秘的悬疑小说女王”,这四者之间看起来毫无联系,但隐隐约约连着一根线,线头在哪里?之前,她以为查清死者的真实身份,会让案子明朗起来,但现在看来更加错综复杂了。

赵玮看了一眼时间,已是12点半,糟了,她得赶紧去食堂打饭给姑妈送去。今天早上离开医院的时候,看姑妈气色好了许多,赵玮悬着的心也放下了。毛毛自打出生就由姑妈一手带大的。这两天,毛毛被老高带回家由师母照看,解决了她的一个大难题。

从警局出来后,马博吐出长长的一口气。离婚后的这一年多时间里,他时常想起黎花,想见她,却又害怕见她,真没想到,最后一次见面已是阴阳两隔。

沿着星河路,他不知不觉走到了清水河畔,清水河在太阳下面漾着碎银般的光亮。这是他和黎花谈恋爱时常来的地方。从绿柳如烟到雾霭苍茫,从白雪皑皑到暑气蒸腾,他们一起领略过清水河各种动人的模样。

马博感到有些疲倦,便在河边的休息椅坐下歇脚。他微微闭上眼睛,黎花的声音似在耳边响起,“我们都是时间的幸存者啊”。

那是夏末的一个夜晚,暑气还未散尽,他和黎花坐在清水河畔纳凉,月光如细雨般洒落在水面上,暮霭中的牛头山若隐若现,河水流动的声音让他轻松又愉快。黎花倚身靠在他的肩头,竟与他聊起生死。

“你说人死后,到了另一个世界,真的会有亲人在那头等他吗?”

“会吧,如果有一天我比你早走,我一定在那里等你。”

“那仇人呢?到了那边,还会记得吗?”

“你有仇人吗?你连朋友都没有,只有我。”

“你害怕死亡吗?”

“怕,是人都怕吧。毕竟没有人能从那个世界过来给我们分享经验。”

“我不怕。”黎花以极其轻柔的语气吐出这三个字,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停顿良久后,才继续说:

“我是一个幸存者,更怕过不好活着的日子。常人皆视生为定数,死为变数。其实,生实为偶然,死才是必然。谁又能笃定自己一定能康健至耄耋之年呢?

“我们对死亡一直讳莫如深,但只有我们有勇气直面死亡,才能让我们更加明白活着的可贵。

“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我们都是时间的幸存者啊!”说罢,黎花的目光远眺清水河对岸,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马博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回味着那晚黎花的声音和神情。那时黎花刚答应和他结婚没多久,两人正沉浸在幸福当中,他不明白黎花为何突然说到那么沉重的话题,还嗔怪黎花说这种话不吉利,黎花却不以为意。

马博猛然睁开眼睛,他意识到清水河的对面是牛头山,那里面藏着一大片公墓。他起身走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道:

“去牛头山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