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七寸

后生被陈师傅攥着袖口拽出国营饭店,皮靴踩过深浅不一的脚印堆,绕过三折灰瓦马头墙,最后扎进个挂着冻柿子树的独门独户的小院。

将后生往堂屋里一撂,陈师傅竟真的撸起袖子进了灶房忙活。

灶房方向传来铁铲刮锅的脆响,油星子爆开的噼啪声混着葱蒜香。

可这后生藏着一肚子的事儿,哪能经得起这般枯坐。

在那堂屋坐了起,起了坐,好不容易迈开脚走了两步,还没走到那青石门槛边便又拐了回去。

就在他鼓起勇气打算往灶房那冲时,桦木方盘撞开棉帘,酱色浓汁顺着茄块往下滑,羊腿肉裹着晶亮油花还在滋滋作响,勾得那顶着风雪赶了三个多小时路的后生馋得肚子咕咕直叫。

“先动筷,凉了糟蹋菜。”

陈师傅用筷尖敲了敲青瓷碗沿,目光却早粘在那截泛着油光的竹筒上。

后生闻言喉结滚动两下,到底没敢真动筷,只将贴身揣着的竹筒双手捧上。筒身还带着体温,细密的竹纹里渗着陈年酒渍。

陈师傅三指捏起竹筒,腕子一抖便听“啵“的声闷响。

霎时腥气如活物般窜出,却非腌臜的腐臭,倒似剖开的新鲜鹿胎混着初乳,尾调还缠着几缕崖柏清气。

他鼻翼翕动,从柜子里摸出个包浆温润的玉色杯子,倾斜竹筒时,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子里荡出圈金环。

“好酒!果真是好酒啊!你是野猪岭那片的吧......”陈师傅夸赞了两句后冷不丁带了这么一句话,不等后生回答,直截了当道:“爽快些,开个价!”

话音未落,后生喉结上下滚动,脊梁骨却绷得笔直。粗布短褂下摆被他攥出深褶,指节发白地按在八仙桌沿。

“分文不取,只要陈师傅你搭把手!”

“搭把手?”陈师傅喉咙里滚出两声闷笑,眼睑微微颤动,裂开两道细缝,“不收钱的手艺活最贵,不开口的买卖最险,看来你这后生遇着的事儿不小啊!”

后生闻言脖子一紧,喉头颤动刚要出声,陈师傅却先一步开口了。

“且说说吧,到底是什么样的忙,需要这样的好酒来帮!”

“......”

这后生便是建军。

昨儿从周四海那儿得了主意后,父子俩片刻都未耽搁,一个进山,一个赶路,次日中午便赶到了国营饭店门口。

建军刚把来意说明白,陈师傅“啪”的一声,迅速将酒塞堵了回去,就连刚倒出的那指甲盖深的酒,也推到了建军跟前。

“嚯!两吨多的货,就算是搁国营饭店里,那也得甩开膀子,从天擦亮炒到月上三竿,炒上个把月才能耗光,这不得全城的人都来吃才行?”

建军急得一把攥住竹筒,指节泛着青白,所幸王老汉有交代,他暂且还算按捺得住,长吐了一口气,与陈师傅谈起了条件来。

“陈师傅,这坛子酒自打采霜华、蒸糯米的头天算起,在地窖里整整闷了十个春秋!

要不是碰上这么个事儿,还得再埋上二十年才开封!

陈师傅你要嫌这酒不够分量,凤城可不止你一个懂行的,有这好酒开道,总能找到个帮得着忙的!”

说着,建军作势便要将那一小杯酒倒回竹筒里,指尖还没碰到杯沿,陈师傅一掌便扣住了杯子。

“年轻人不要这么急躁,你说的这个忙着实棘手,但也不是半点办法也没有,你且容我琢磨琢磨。”

“......”

所谓打蛇打七寸,陈师傅如今便是被捏住了七寸,纵使他想要掌握主权,但命门正被人掐着呢,一切挣扎都不过是徒劳。

几番试探下来,建军牢牢记住王老汉的叮嘱,死死咬住不松嘴,死撑着坚持到陈师傅黑着脸撂下一句‘明儿凌晨三点将货都给带到东门桥西边那个旧纺纱厂锅炉房里,过了这个点儿还不见人,那就当没这个事儿!’。

这话一出,建军便知道这事儿妥了!挺直的腰杆瞬间弯了下来,这才发现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饭都赶不及刨上一口,建军便骑着自行车飞奔回家,将那五板车的蔬果挑了又挑,拣了又拣,确认挑不出半点毛病后,这才赶着牛车往东门桥西边那个废弃厂房赶去。

月儿还挂在夜中央,建军便已将五辆牛车赶到那废弃厂房中。

北风在钢筋骨架间游走,裹挟着锈铁皮发出呜咽般的嘶鸣。五盏马灯在车辕上摇晃,昏黄的光晕如风中残烛,时而将暗影拉得老长,时而缩成团战栗的橘豆。

建军裹紧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整个人陷在牛群里。老黄牛们此起彼伏地喷着白汽,潮湿的草料味混着牲畜体温,在寒夜里蒸腾起薄雾。

反刍的声响在空旷中格外清晰,黏腻的唾沫搅动草料,粗粝的舌头卷过槽牙,间或响起铁链轻碰木辕的叮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睡着,迷迷糊糊中,厂房外响起一连串嘈杂的脚步声,以及那丝毫不掩饰的粗犷嗓门。

“嘿,你这老陈头,惯会折腾大伙!这回又是因着什么宝贝,大半夜的将咱都叫到这里来?”

“嗨!还能是什么,肯定是老陈头心心念念了一年多的那宝贝,前不久不才跟咱嘚瑟过,找到了线索,摸到了下落么,不成想这么快就捣鼓到手了!”

“一口气将咱这么多伙计都给叫上,看来这回老陈头是大出血了啊!”

“嚯,跟那宝贝比,这算什么......”

“......”

建军还未站稳脚跟,十来个与陈师傅身材相仿的中年汉子便闯了进来,直冲五辆板车而去。

粗粝的麻绳在他们手中活蛇般扭动,毛毡布被掀起的瞬间扬起一阵细尘。

戴着粗布手套的指节灵巧翻动,青椒的皱褶、茄子的光面、白菜的疙瘩,在冷白光束下纤毫毕现。

“成色倒是还不错,称得上一句新鲜水灵,也就是没碰上好时候,要放在大集那一会儿,这五车货都不晓得能挣多少钱。”

“得了,这品相没问题,拿来交差不成问题......”

“这五个箩筐我给包圆了,那边的干货也给我扒拉两箩筐......”

“......”

十数条嗓子此起彼伏,建军看着自己愁了数天的货,转眼就顺着那些黝黑指缝淌得精光。

胸口那被体温焙得微温的虎骨酒,不知何时竟滑进了某条粗布围裙的暗兜。

等建军回过神来时,掌心早压着沓扎手的毛边钞票,五架牛车在月光下肋骨般裸露着车斗,连垫底的干稻草都叫人薅去喂了牲口。

“阿耶说得没错,四海哥虽面上不显,可私下里的本事却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