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热闹

这年头大伙办事讲究名目，红白喜事、添丁盖房才配得上摆席设宴。

虽说周四海家里添了头油光水滑的骡驹子，可到底是干苦力的牲口，再金贵也不能像新媳妇过门似的摆流水席。

只是喜酒可以不喝，但该有的红火劲儿可不能短。

大伙乌泱泱地往牲口棚凑，石槽边飘着苜宿草的清香，七八个汉子围着这马骡，你递根红绸带，我挂个铜铃铛，倒比正月里闹社火还热闹三分。

周四海将八仙桌往青石门槛外头一撂，再向队里借了十条八条长凳，将那包攒了小半年的什锦糖、冬瓜条以及江米条，哗啦啦地倒在褪漆的桌面上。

眼尖的娃娃们当即欢呼着围了上来，小脏手在桌面上来回扒拉，碎糖渣沾着泥指头直往兜里塞，几个半大小子为最后一块芝麻酥差点没把桌角挤歪了。

大人们坐在条凳上慢悠悠地嗑着炒瓜子，手里捏着瓜子壳打转，话头在牲口身上绕了三圈，又回到了周四海身上。

“周家二小子，这骡子少说也得千把块吧？莫不是凤城大集又漏出啥油星子了？”

“可不咋的！上回倒腾山货就闷声发大财，这回连遮掩都省了，瞧瞧这骡子的腿腱子，能拉两千斤的胶皮轱辘吧？”

“......”

“哎哟喂，大家伙当那大集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不成？凑巧碰上那人盖新房急用钱，这骡子才五岁口，硬是从一千儿砍到了八百八十百块八毛八......”

“啥！刚满月的骡崽子再往上添个两百块，就能得着这么一口壮实的骡子？那人怕不是要盖房子，是犯了什么事要跑路不成？”

“这哪能够啊，中间人是靠谱人，那汉子也是土生土长的庄稼汉，祖宗十八代都是那旮沓的人，能跑哪去？”

“......”

周四海正在这头与大伙打着马虎眼，那头不知道谁将他老汉还有他大哥弟弟都给叫来了。

三个大老爷们一到，四人眼神对个正着，话茬子都没递半句，直往牲口棚那冲。

那马骡正嚼着草料呢，冷不防被六只粗粝手掌贴住脊梁骨上下游走。

肋骨要摸三遍，牙口得掰开瞧，蹄腕子转着圈地揉捏。

黝黑皮毛渐渐炸起，喷着响鼻往后缩，铁链子撞得栓马石哐啷响。

直到老骡子扬起后蹄要尥蹶子，一老二壮才退后半步，指腹还沾着牲口热气搓了又搓。

院子内的议论声霎时换了风向，从‘牲口的牙口毛色’拐到了‘老周家祖坟冒青烟’。

好些人见从周四海这得不着准话，便将矛头对准了周父，逮着他往细里问。

周父不慌不忙地拿起水烟筒‘呼噜呼噜’吸了两口，这才满嘴跑起了火车。

你问他这牲口打哪来，他跟你扯西坡新垦的梯田；你问他往后使唤牲口的章程，他倒背起二十四节气农谚。

这般打太极般的应答，愣是气得好几人脑袋都差点冒烟。

茶壶见了底，八仙桌上的瓜子壳堆成了小山，众人咂摸着再问不出新鲜话头，一拍屁股便当场了。

周父三人自然也不例外，人都散光了，他们也跟着站了起来，周父摩挲着粗瓷碗沿，喉头滚出个嗝，难得给了句好话。

“正经八百的六岁口，腱子肉绷得比鼓面还紧实。九百块钱能买着这么一头骡子，你小子可算是捡着大便宜了！”

末了，周父还从棉袄内兜掏出三块用油纸包裹着的米糕放到了八仙桌上，语气生硬道：“这是你娘前些儿捣鼓的年货，特地留了三块给你的崽子们尝个味儿！”

说罢，周父便与大哥和五福一块出了院子。

都已经走出院子好几米了，周五福忽地掉头回来扒着门框，对着周四海喊道：

“二哥，下回遇着这等好货，二哥可得给我留着！就是拆了灶台当铁卖，翻遍婆娘压箱底的嫁妆布，我也......”

话未说完，周父的呵斥声便从远处传来。

“四海跑买卖要脚力，五福你个庄稼汉凑什么热闹，牵头骡子回家当祖宗似的供着啊！”

“阿耶，难不成我没跟你说，我老早就跟着二哥干这买卖了！再说，骡子牵不起，驴车还赶不得了，一头驴子也就百来块......”

“嚯，就你钱多得烫手，也就百来块......”

周父与周五福两人边走边斗着嘴皮子，压根就没留意到身后周大山那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得出水来。

“可算是消停了，瞅刚刚那闹腾腾的架势，我还以为得闹到三更半夜，还寻思着再去炒点瓜子花生松子的，现下倒是省了......”

秀兰见院子里的人都散光了，这才收拾起那满地的瓜子花生壳，扫帚刮过黄土地扬起一阵阵灰尘。

“嗨，毕竟添口了，也就热闹这么一回，下一回想要这么热闹，估计得等咱将新房子建起来才成！”

“还新房子咧，盒子里的票子都见底了......”

周四海夫妻二人正唠着闲嗑，就听见院门板“咣咣“作响，打开门一看，门缝里探出王老汉半张核桃似的脸，后头跟着建军佝成虾米的影子。

建军那件的确良衬衫领子都卷了边，下巴颏的胡茬活像麦茬地，眼窝子乌青得能研墨。

最扎眼是那身烟臭，离着三步远就呛鼻子，半点不见小半月前晒谷场上拿着铁皮喇叭意气风发的模样。

“二大爷你们怎么这个点才来......”周四海倚着门框打趣，“热闹都散场了，这会儿连糖渣子都让娃娃们舔干净咯！”

“哎——”王老汉长叹一声，枯瘦的手在空中摆了摆，“咱爷俩可不是来赶场子的，特意候着人散尽了，才来寻四海兄弟的。”

“找我？”周四海已经猜着王老汉父子此行的目的，但面上不显，侧身让出门口，“要不进来院儿坐坐？”

王老汉带着建军闷头跨进院子，八仙桌上还留着刚刚待客的茶渍，王老汉端起粗瓷碗抿了一口茶水，当啷一声放下。

“四海，看在咱祖坟都埋在向阳坡上，你就当是给老王家续香火，老头子我求你拉建军一把！”

“哎哟喂，二大爷你老人家可别说这话，这是纯心折我的福不成？

乡里乡亲的，那有什么求不求的，能帮得上忙的那肯定得搭把手，实在帮不上忙也不下那落井石！

你先把事儿给说明白了，我才好知道搭不搭得上手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