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脱缰

或许是因为这回抢着黑市里头的摊子的缘故,生意比上回要强上一些,带来的山货卖出去了一大半儿。

有了上回的教训,周四海两口子这回学精了。

金贵的山货全都码在深浅半臂宽的黄泥地上,连个肉沫星子都没少。

倒是边上那豁口陶罐里摆着的干蕨菜,被偷走了几捧,统共不过块儿八毛的损耗。

“哎哟喂,这帮偷儿也太猖狂了些,我眼珠子都快粘摊子上了,愣是让他们给顺走了三块钱东西!可别让老子逮着他们,不然非得收拾得这帮孙子跪地求饶不可!”

“谁说不是呢!依我看啊,这八成是那些回城知青干的。

下乡时学了一身歪本事,现在回城要钱没钱、要工作没工作,家里还嫌他们碍眼,干脆跑到黑市这里撒野来了,就图一个逮着他们也拿他们没法子!”

“嗨,可别瞎咧咧,城里二流子也不少,说不定是他们干的。”

“哼,我就是烦他们这些......”

“得了得了,你就少说两句吧,黑市里头的知青摊子可不少,可别把人惹恼了,给你套麻袋一顿揍,到时候看你哪儿说理去!”

“我说的是那些赖的,他们没干这事心虚啥......”

“......”

这几人的话头一起,黑市里竟有小半人跟着叫好,骂声一浪高过一浪,震得周四海隔壁那三个知青腮帮子直哆嗦。

领头那个将篷布扯得哗哗响,扣子针线往箩筐里砸得哐当响。另外两人更是闷头收拾,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愣是半句不吭。

周四海瞅三人那憋屈模样,不由地打圆场道:“大伙也是遭贼遭怕了,这才急赤白脸说了些浑话,心里可不一定这么想的,你们也别放心上。”

“急了眼就能把脏水往人身上泼啊......”

扎麻花辫的女知青气得眼眶都红了,还想接着往下说,旁边两男知青连忙扯住她的袖子,压着嗓子将她喉咙里那些话给劝了回去。

“啧,打嘴仗能当饭吃?”周四海拍了拍围裙,勾着手指把三人拢到了墙角边,“哥几个能在黑市里搭伙摆上五六回摊,这就是命里带的交情,今儿就给你们透个钱道儿......”

周四海手指蘸着搪瓷杯里的水,在木箱上画出了凤城地界,最后重重点在火车站那一片儿。

说罢挑着担子晃出了巷子,还不忘回头眨巴了两下左眼。

“红头文件过些天就贴到那公示栏里,你们要是不信那就等着,但等消息传开了,你们不一定能得着机会......”

之所以将这消息透给他们,一是因为用不了三五天这消息就满城飞,二是因为他们的路子野啊!

像纽扣、袜子这种抢手货他们都能稳定搞到,背后肯定有靠谱的渠道。

现在跟他们混个脸熟,保不齐以后还能搞到更为稀罕的紧俏物资。

就算捞不着稀罕货,混熟了总归能拿到个批发价吧!

离了巷子,周四海的耳朵就被秀兰拧了个麻花,“好你个周四海,眼珠子都快黏在人姑娘的大辫子上了吧!”

“咳咳咳!”

周四海闻言吓得让唾沫星子呛得直捶胸口,急得舌头打了三个结才把‘低价进货’这念头给说明白。

眼看秀兰还吊着眉梢,周四海凑到她耳边一通低语,臊得秀兰抬手便要堵他的嘴,却被他攥住手腕轻咬了下指尖,顿时将她羞成了那刚过门的媳妇般,红着脸啐了句‘死相’。

让秀兰在存车摊候一会儿,周四海转身便又回到那黑市中,在那犄角旮旯寻着缩脖子的票贩子换了粮票,拽着毫不知情的秀兰一头扎进了国营饭店。

“换个粮票就花了六毛,吃饭又搭进去两块多,三个硬菜下肚,三块钱就打了水漂,搁村里都够咱家吃上一星期的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钱不钱的放一旁不管,当年欠你的席面儿,今儿可算是补上了。”

蒸笼热气里码着油汪汪的烧鹅,雪白的陶瓷碗里盛着颤巍巍的四喜丸子,糖醋鱼上头那琥珀色的汁儿直往下流。

话说到这份上了,秀兰这才反应过来,‘哎呀’一声捂住嘴,“这,这不是咱俩成亲那日......”

“可不是,当年你顶着红盖头饿得肚子咕咕叫,愣是没吃着一口,这会儿就咱俩,你就放开了可劲造!”

见秀兰还在发愣,周四海忽地压低嗓子道:“你要是不稀罕,我就打包回去给耶娘他们......”

“你敢!”

秀兰一筷子敲在他手背上,噗嗤笑出个鼻涕泡,忙抬起袖子抹脸,都当娘六年的人了,这会倒像个新媳妇似的。

当年老两口捏着鼻子认下秀兰这门亲事,心中虽是不喜,明面上那是做得滴水不漏。

老大成亲时有的排场,周四海的喜宴上那也是半点都没含糊。

只是酒过三巡,周父突然扯着“新妇不上正席“的老规矩,硬把秀兰撵回屋子里守着空房,周四海被乡亲们灌成了醉泥鳅,夫妻二人愣是半口都没吃着。

这事儿也就成了扎在秀兰心口的一根刺,逢年过节都会念叨当年那桌顶顶硬的席面。

直到大儿子捧着第一个月的工资,在县城大酒店摆了一桌,油亮亮的烧鸭、琥珀色的糖醋鱼、颤巍巍的四喜丸子挨个儿往她碗里夹,四十多岁的新娘子这才吃上那迟到的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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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儿老二媳妇不是说将三个娃儿再送来给我们看顾一天,这日头都快晒屁股了,怎还不见人影二?”周母扒着门框朝西头张望,只看到了那掩盖在树林中的茅草顶儿。

周父蹲在井旁吧嗒吧嗒抽着水烟,烟锅子烧得滋啦响。

“不送来倒省心,省得咱操心,还能少煮三碗糊糊。昨儿老二家那三丫头,将瓦罐底刮得跟狗舔似的,你又不是没见着。”

“你这老倔驴!你看不上老二媳妇也就罢了,三个娃儿可是你的亲孙!”周母急得直拍门板,“你每月拿老二家一块五毛钱的孝敬,给他们看几天娃儿怎么了!”

周母心中满是不安,不管是老二按月给孝敬钱,还是他突然干那货郎担的营生,这都让她感觉往日攥在手里的缰绳终于磨断了。

“儿子孝敬老子,天经地义!”周父猛咳出一团青烟,烟枪杆敲得青石板当当响,“有这闲工夫扯淡,不如多腌两缸雪里蕻!

老大家那窝崽子,三天啃光半缸咸菜,这是拿咸菜当白馍造呢!“

在周父的絮叨声中,周母看着远处那影影绰绰的村路,攥着围裙角的手紧了又松,最终还是转身将北墙根那一溜七个坛子搬进了灶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