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杨源就饿醒了。肚子里空空的,身子骨一点热气儿都冒不出来。
两个妹子正蜷缩在破棉被里轻轻抽搭,似是梦到了吃食。
“源儿,快起来,抢水去了。”父亲杨巍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杨源赶紧起身,推门走去了外屋。
父亲和大伯光着膀子,肋骨突出,皮肤像是沾了水的油纸搭在骨头上。
三叔站在门口望风。黑夜中,那副瘦得只剩骨架的身子仿佛刚从坟地里爬出来。
“抢不到就回来。人别出事。家里还指望你们几个男的守着了。”大娘李萍嘱咐道。
她病恹恹地靠在墙边,瑟缩着身子。外面的屋子漏风。家中唯一暖和的内屋留给了杨源他们。
出了门,村子里死寂一片。
路边的树木早已被剥光了树皮,露出白惨惨的树干,像一根根嶙峋的瘦骨。
杨源跟着父亲三人路过田间。
本应是庄稼摇曳的土地,如今干裂纵横,缝隙大得能塞进拳头。偶尔踩到枯草,发出簌簌的干响。
走了十几里地,终于找到了水源。几人拿木瓢拼命地舀,很快三个木桶就装满了泥水。
“够了,给别人留点。”杨巍背起木桶道。
杨源把木瓢丢进桶里,大伯和三叔还蹲在那舀水。杨源听到大伯冷哼:“自己都要活不下去了,还管别人!”
“咱们抢得太多,那些没抢到水的村民该到咱家来抢了。”
“有咱三兄弟在,怕什么!”大伯嘴上这么说,但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木瓢。
这些天,杀人抢水的事没少发生。杨源家中三代同堂,共九口人。但壮年劳动力只有三人。真被抢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四个人走了几里地,沿途还找到了几株野菜,兴奋得围聚起来,像是过年时村头窝在一块儿点炮仗的小孩。
回到家,众人把窗户和门都用纸堵起来,只留了一个通风口。
李萍和柳臻把野菜剁碎,混着几把从茅屋上扫下的干草,煮了一锅清汤。
出锅时,菜香溢满全屋。两个妹子眼巴巴地守在锅边,清汤一端上桌,便迫不及待伸手去抓,被烫得哇哇大哭。
一家人围坐在桌子前笑呵呵的,难得可以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饭菜。
还不等杨源下筷,砰的一声巨响,门被踹倒了。月光下,几道黑黢黢的人影堵在门口,像是几根幽暗溶洞中的石柱子。
“好香!”沙哑又颤抖的声音说,“给我!”
“蔡老三!”
三叔杨尘上前喝止。噗地一下。钢叉扎进了胸膛,鲜血如注,飙溅到每个人脸上。
时间迟滞了片刻,三婶柳臻癫狂大喊,扑到了杨尘身上。蔡老三拔出钢叉,又是一戳,把柳臻也戳死了。
其余几人提着铁锹、钢叉冲进屋。杨兴、杨巍操着耙子堵上去。狭小的屋子里棍棒砸得火星子四溅。
桌子椅子登时被掀翻,汤水洒了一地,污言怒骂中夹杂着尖叫哭喊声。
蔡老三瘦得像根枯木,但力道着实不小,挥舞着钢叉打得杨兴吐血不止。
杨源吓得脸色刷白,但还是抓过地上的筷子,把两个妹妹护在角落。
“爹!有水!”蔡重元指着杨源站着的角落大喊。
蔡老三一转头,瞥见角落里有三桶水,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提着钢叉荡开杨兴的耙子,往杨源冲过去。
“源儿!”杨巍急道。
杨源两手捏着筷子,后背阵阵冷汗,但他还是强撑着。
千钧一发之际,瘦弱的身子往旁边一闪,躲过蔡老三的钢叉,筷子猛地一戳,扎进了他的大腿。
“啊——!!”
蔡老三拔出筷子,钢叉横扫。杨源只觉得小腹被一股大力冲击,人撞到了土墙,昏死过去。
闭眼前,杨源依稀看到蔡重元提着木桶要走。幺妹杨霞哭喊着抱着他的大腿。蔡重元大力一脚,杨霞太阳穴磕到桌角,死了。
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和杨源四目相对。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杨源就不知道了。等他醒来,屋子里狼藉一片。李萍趴睡在床沿守着他。
对面房间躺着五具尸体,上面盖着一张破席子。除了三叔三婶和幼妹,还有杨源的祖父母。
二老多日没有吃上一顿饱饭,又受了这么大惊吓,一口气没喘上来,也死了。
晚上,家里仅剩的几人围坐在桌子前。气氛沉重得像是山一样。
沉默许久,大伯杨兴开口了。
“源儿,我和你爹商量过了,把你送去山门学艺。过些天就走。”
“学艺?”杨源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杨巍翘着一条腿坐在长板凳上,一言不发。
“禹州的神武门正在招收杂役。家里有人入选,山门会给点银子当做补偿。”
杨源听明白了,所谓送他上山学艺,不过是把他卖给山门。真要选上了,此去一别便是云水一方,骨肉分离,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但是旱情已经几个月了,村里人都没吃的。进了山门好歹吃喝不愁,能有条活路。
再者……杨源望向那个黑黢黢的房间。三叔他们还等着下葬了。
“山门是什么地方,源儿去了肯定受欺负。”李萍偷偷抹眼泪。
杨兴见了心烦:“呵!别看这小子长得老实,心思沉得很,不会受欺负的。”
末了,也许是为了缓和下气氛。杨兴又笑道:“源儿不像老二那般老实,没准根本不是他的娃哩。”
“扯你娘的蛋!”杨巍终于忍不住骂道。
杨兴气也上来了:“我娘不是你娘啊!”
屋子里一时无话。
杨源沉默了会,最终点点头。
“源儿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杨兴很高兴。
过了两日就是启程的日子,杨兴负责送杨源离家。杨巍一到下午就出门抢水了,人影都没见着。
临走前,大娘李萍递给杨源一个包裹,里面是几件换洗衣服。其中一件衣服内袋鼓鼓的,一摸竟然有三粒碎银子。
趁着杨兴不注意,李萍的衣袖抖落了下,一个玉镯子就滑了下来。
“这你也带上。”李萍往后瞧了眼杨兴。
“这不行,这不是你娘留给你的嫁妆吗?”杨源推脱道。
“收着。”李萍把玉镯子塞进包裹,“这镯子本来就是大娘给你留着的,以后是给你媳妇的。”
“大娘……”杨源看着李萍哭红的眼,心里很不是滋味。
杨源母亲死的早,李萍对他视如己出。现在他要走了,李萍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注意保暖,不要着凉,不要饿着自己。出门在外,小心行事。千万不要和别人起冲突,要懂得忍让,说话捡好听的说。”
杨兴呵斥道:“行了,啰嗦这么多。真是妇道人家。”
杨兴拉着杨源离开。李萍跟了几步,依依不舍道:“源儿,一定要回来啊!”
“大娘,我会的!”
离开村子前,杨源回过身再看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
夕阳西下,村子被染成了橙黄色,竟然异常地宁静又祥和。
然后,杨源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父亲杨巍杵在一棵胡杨树旁,像是早就在那等着了似的。
他的目光紧随他们,怔怔地看了许久。终于转身走了。但下一秒竟连手中的木桶都没放下,光着脚追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在田塍上狂奔起来。
“臭崽子,要好好的!不想学就回家来!爹在家等你!”
杨源鼻子酸地说不出话来,只能对着父亲追来的方向用力地点点头。